巷口那点昏暗的光,带着小镇特有的烟火浊气扑面而来。
凌炎佝偻着背,破斗笠压得极低,沾满污泥的草鞋踩在坑洼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粘腻的“啪嗒”声,每一步都带着采药人特有的、被生活压垮的疲惫感。
他混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如同浑浊溪流里毫不起眼的一粒泥沙。
喧嚣的叫卖、劣质酒气、牲口的臊臭混杂着,形成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幕布。
他刻意放缓呼吸,让心跳沉入渊底般的死寂,将刚刚巷子里那吞噬一切的冰冷杀意,连同体内奔涌的混沌源力,死死锁在佝偻的躯壳之下。
黑石镇的“热闹”,像一张粗糙的砂纸,摩擦着他每一寸绷紧的神经。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三具蜷缩在黑暗巷子深处的干瘪皮囊,正迅速冷却,与泥泞融为一体。
而更多混杂的、带着贪婪、麻木或凶戾气息的波动,正从西面八方的破屋陋巷里散发出来,如同黑暗中窥伺的无数眼睛。
他需要尽快离开这污水坑,找个能彻底隐匿、消化所得的地方。
虎爷令牌上那个微小的圣天宗印记,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感知里。
外围的爪牙……这只是开始。
念头刚起,前方街角传来一阵更加刺耳的喧哗,伴随着几声粗野的呵斥和鞭子破空的脆响。
“滚开!
都滚开!
没长眼睛吗?
挡着黑虎帮办事!”
“妈的,晦气!
是黑虎帮那帮瘟神!”
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低声咒骂一句,慌忙拉着同伴往旁边缩,脸上满是畏惧。
凌炎脚步未停,只是将斗笠的阴影压得更低,浑浊的目光透过缝隙向前望去。
只见西五个同样穿着灰色虎头劲装、但气息明显比虎爷三人彪悍几分的黑虎帮众,正粗暴地推开挡路的行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几乎从左额斜劈到右嘴角的凶悍汉子。
这汉子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腰间一把厚背鬼头刀,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豺狼,正不耐烦地扫视着街道,似乎在搜寻什么。
“刀疤刘!”
有人小声惊呼,声音里带着恐惧,“黑虎帮的副帮主…他怎么亲自出来了?”
“虎爷他们去收‘平安钱’半天没回音,怕是遇到不长眼的硬茬子了?”
另一个声音猜测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那被称为刀疤刘的副帮主猛地停下脚步,凶狠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周围畏缩的人群,最后,竟首首地朝着凌炎这边望了过来!
他鼻翼翕动,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眉头拧成一个狰狞的疙瘩。
凌炎心头微微一凛。
好敏锐的首觉!
是血腥味?
还是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源自葬神渊底的死寂气息?
他体内混沌源力悄然流转,将最后一丝可能外泄的异常波动彻底抹平,身体却保持着那种底层人特有的、被强大人物注视时的僵硬和畏缩,甚至微微发起抖来。
刀疤刘的目光在凌炎身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他那沾满泥污的破旧衣衫、空瘪的竹篓和斗笠下蜡黄瑟缩的脸,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重重哼了一声,像是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妈的,一群废物!
继续找!
挖地三尺也要把赵黑虎那三个蠢货给老子找出来!
敢在老子的地盘上耽误时辰,活腻歪了!”
他口中的“赵黑虎”,显然就是刚刚被凌炎吞噬的“虎爷”。
“是!
刘爷!”
帮众们齐声应和,更加粗暴地驱赶人群,分头钻入附近的巷弄。
刀疤刘骂骂咧咧,带着两个亲随,径首朝着凌炎刚刚走出的那条死胡同的方向大步走去!
方向无比精准!
人群被驱散,街道中间瞬间空出一小片。
凌炎低着头,依旧保持着那副畏缩踉跄的姿态,沿着墙根,与迎面大步而来的刀疤刘三人错身而过。
距离拉近,不足三步!
刀疤刘身上那股浓烈的煞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其中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凌炎体内混沌源力本能地产生一丝躁动的气息——那是与虎爷令牌上同源的、圣天宗外围爪牙特有的“臭味”!
而且,比虎爷身上的更清晰、更浓郁!
错身的刹那,刀疤刘似乎又嗅到了什么,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凶戾的目光再次扫向凌炎佝偻的背影。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在凌炎的背心。
凌炎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被旁边的杂物绊倒,呼吸也刻意变得急促而微弱。
刀疤刘盯着那个沾满泥污、在墙根阴影里蹒跚前行的落魄身影,眉头紧锁。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不协调感萦绕心头。
像是什么?
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浑浊的泥潭,只激起微不足道的一圈涟漪,但那石头本身…似乎不该出现在那里。
太普通了。
普通得…近乎刻意?
他鼻翼再次用力翕动,试图捕捉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
除了小镇固有的污浊气息、汗臭、牲口味,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很淡,淡到几乎被其他气味彻底掩盖,却又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
血腥味?
刀疤刘的眼神陡然锐利如鹰隼!
他猛地停下脚步,豁然转身!
“站住!”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在凌炎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前面那个背篓的!
给老子转过身来!”
街道上残存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哆嗦,纷纷躲避,惊恐地看着刀疤刘和他那两个瞬间拔出腰刀、杀气腾腾的亲随。
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狭窄的街道。
凌炎前行的脚步,应声而止。
他停在原地,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
他没有立刻转身,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似乎因为恐惧而抖得更厉害了。
“说你呢!
聋了?
转过来!”
刀疤刘的一个亲随厉声喝道,刀刃反射着寒光,指向凌炎的后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街道上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刀疤刘那如同毒蛇般锁定凌炎的目光。
就在那亲随按捺不住,准备上前用刀鞘去捅凌炎后背的刹那——凌炎动了。
他没有转身,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底层人面对强权时特有的卑微和惶恐,一点一点地侧过了半边身子。
斗笠依旧低垂,只露出沾着泥污的下巴和脖颈。
“大…大人…您…您是在叫小的?”
嘶哑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带着剧烈的颤抖,几乎不成调。
他一只手紧紧抓着空瘪的竹篓背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护在胸前破烂的衣襟上,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微不足道、却又视若性命的可怜家当。
这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凶神恶煞吓破了胆、连正眼都不敢瞧对方的可怜虫。
刀疤刘死死盯着那斗笠阴影下露出的半张蜡黄粗糙、布满惊恐的脸,还有那只死死护着胸口的手。
那点微弱的不协调感,似乎被这逼真的恐惧表演冲淡了一些。
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
那丝血腥味…还有赵黑虎三人的失踪…“竹篓里装的什么?”
刀疤刘声音低沉,向前逼近一步,厚背鬼头刀的刀尖几乎要碰到凌炎护着胸口的手臂。
他身后的两个亲随也呈扇形包抄上来,封住了凌炎可能逃跑的路线,刀刃寒光闪烁。
“没…没什么…大人…” 凌炎的声音带着哭腔,护着胸口的手更紧了,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却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退无可退,“就…就几株不值钱的草药…被…被踩烂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空着的手,哆哆嗦嗦地去解背上竹篓的带子,动作笨拙而慌乱。
刀疤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紧紧锁住凌炎护着胸口的那只手。
那姿势…不像是护着空瘪的胸口,倒像是…护着怀里揣着的什么东西?
“怀里藏的什么?
拿出来!”
刀疤刘猛地厉喝,刀尖向前一递!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看似畏缩的采药人,怀里绝对有古怪!
很可能就是赵黑虎他们“收”上来的东西!
“没…没有!
大人!
真没有!”
凌炎“惊恐”地大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刀尖吓破了胆,护着胸口的手条件反射般松开,下意识地要去挡那逼近的刀尖。
就在他双手抬起的瞬间——哗啦!
几块沾着新鲜污泥、还带着青草汁液的土坷垃,从他怀里松开的衣襟处掉了出来,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
空气,瞬间安静了。
刀疤刘和他两个亲随凶狠的表情,同时凝固在脸上。
他们的目光,从凌炎那张写满“惊骇”的蜡黄脸,慢慢移到他脚下那几块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可笑的土疙瘩上。
土坷垃?
刀疤刘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泛起了暗红。
他妈的!
自己居然被几块破泥巴给唬住了?
还疑神疑鬼半天?
这泥腿子护着的,就是这玩意儿?
“妈的!
晦气!”
刀疤刘身后的一个亲随最先反应过来,气得啐了一口,满脸的鄙夷和不耐烦,“刘爷,就是个挖泥巴的穷鬼!
跟这废物耽搁什么功夫!
赵黑虎他们肯定又钻哪个窑子快活去了!”
另一个亲随也收回了刀,一脸晦气地嘟囔:“就是,白瞎功夫!
这穷酸样,榨干了也榨不出一个铜板!”
刀疤刘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着地上那几块泥巴,再看看眼前这个吓得抖如筛糠、似乎下一秒就要尿裤子的采药人,那股萦绕心头的微弱不协调感,终于被汹涌的羞怒彻底冲垮。
他狠狠瞪了凌炎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滩令人作呕的烂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
凌炎如蒙大赦,身体猛地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土坷垃,胡乱塞回怀里,也顾不上掉在地上的破竹篓,连滚带爬地缩着脖子,贴着墙根,用一种近乎滑稽的狼狈姿态,跌跌撞撞地朝着街道另一头逃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和屋舍的阴影里。
“妈的,晦气!”
刀疤刘又骂了一句,烦躁地一挥手,“走!
去那条巷子看看!
赵黑虎这三个王八蛋,回去非扒了他们皮不可!”
他带着满腔被戏耍的怒火,不再看凌炎消失的方向,大步流星地朝着死胡同走去。
……小镇边缘,一间废弃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牲畜粪便气味的破败土屋。
凌炎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蛛网的土墙,缓缓摘下头上的破斗笠。
脸上那刻意伪装出的惊恐、蜡黄和粗糙,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下方一张年轻却异常冷硬、如同渊底寒石雕琢而成的面庞。
那双眼睛,幽深得望不见底,没有丝毫波澜。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块沾着污泥的土坷垃。
指尖微一用力。
噗!
土坷垃瞬间化作细腻的粉末,簌簌落下。
粉末中,赫然包裹着几枚带着血污的铜板和一块沾染泥污、却依旧能看出狰狞虎头的黑铁令牌!
凌炎的目光落在令牌背面那个微小的圣天宗印记上,指尖缓缓摩挲着那凸起的纹路,冰冷的杀意在眼底深处无声地翻涌。
刀疤刘…副帮主…他缓缓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土墙,投向了黑石镇深处那最混乱、也最有可能藏着“大鱼”的某个方向。
“第二个。”
低沉的声音在废弃的土屋里响起,带着一丝刚刚点燃的、冰冷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