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过了三日,当林羙再次屏息潜入那间堆满尘埃的耳房,挪开沉重的酸枝木柜时,一份薄薄的、卷成小筒的粗糙黄麻纸,静静地躺在洞口内侧的冰冷石缝里。
她心跳如鼓,抓起纸卷,迅速将柜子复位。
回到天枢宫主殿无人处,才背对烛光,指尖微颤地展开那张带着霉味的纸。
纸上是用烧焦细枝写下的、触目惊心的信息:灰袍尼:惠静。
前太医令独女,元和元年入宫为妃。
父卷入废后巫蛊案,满门抄斩。
惠静贬冷宫。
精医理,尤擅识毒。
常暗治生病宫人,人称活菩萨。
王振疑其知隐事,暗盯。
寥寥数语,勾勒出血淋淋的宫廷悲剧和一个在绝望中求存的灵魂。
太医令独女、废后巫蛊案、满门抄斩……每个词都透着森森寒意。
林美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日的呜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不仅仅是为草药,更是为被碾碎的一生。
“精医理,尤擅识毒。”
这七个字,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瞬间点亮了林美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一个大胆得让她心脏因兴奋和恐惧狂跳的念头。
在这吃人的宫殿里,毒药是无声的匕首,是构陷的利器,也是自保的最后屏障。
她每日被迫服下的药,到底是什么?
穿越之初,这身体尚是寻常模样,青丝如墨,眼眸清澈。
可那日复一日灌下的苦涩药汁,仿佛悄然渗入骨血。
揽镜自照时,她惊觉瞳仁晕开了异色,鬓角爬上了银丝。
及至十岁,药力彻底将她塑造成霜发异瞳的“神女”。
若当初……能识得半分药理,是否能为自己在绝境中争得一线生机?
这念头如同藤蔓疯长。
她需要知识!
需要这深宫中最致命也最隐秘的武器!
寒风呜咽。
初冬的细雪开始敲打琉璃瓦。
林美心念一动:恶劣的天气会降低守卫巡查频次,风雪声也能掩盖动静。
翌日午后,雪势稍缓,天色铅灰。
林美借口“畏寒寻旧手炉”,再次溜进耳房。
费力挪开柜子,冰冷空气裹挟雪沫灌入洞口。
她裹紧衣衫,趴下清理掉洞口的枯藤碎石,将脸贴近那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隙。
冷宫荒院,银装素裹,更显破败。
惠静师太那间摇摇欲坠的偏殿门紧闭着,烟囱没有一丝热气。
“师太……”林美的声音压得极低,瞬间被风吹散。
没有回应。
只有风雪掠过枯枝的呼啸。
心沉了沉。
她鼓起勇气,声音略大一分:“师太……我知道您在。
我……我在墙那边。”
一片死寂。
就在林美几乎要放弃时,“吱呀——”一声,破败殿门拉开一条缝隙。
惠静师太布满深刻皱纹、枯槁的脸出现在阴影里。
眼神浑浊而疲惫,带着深深的警惕和一丝惊疑,死死望向墙角的破洞。
“谁?”
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
“我……住在墙那边。”
林美的心提到嗓子眼,能感到那目光的锐利。
“我……见过您哭。”
她笨拙补充。
惠静师太眉头紧锁,浑浊眼底闪过一丝波动。
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语气警惕:“墙那边?
天枢宫?
你是……那个神女?”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悲悯。
“是我。”
林美承认,声音微颤。
暴露身份是冒险,但她别无选择。
惠静师太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口。
良久,一声带着无尽疲惫的长叹:“可怜的孩子……也是个囚徒罢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刺中林美强筑的心防。
七年来,第一次有人,不是带着敬畏、恐惧或利用,而是带着同病相怜的悲悯,点破她的本质——囚徒。
酸涩冲上鼻尖,眼眶发热。
她死死咬住下唇。
“师太……”林美声音哽咽,随即被强烈的渴望压下,“我想活下去!
求您……教我!”
“教你?
教你什么?”
惠静师太声音带着自嘲的凄凉,“怎么在这活地狱里多喘几口气?
还是……怎么死得明白些?”
话语残酷首接,是冷宫二十年磨砺出的清醒。
林美深吸一口冰冷空气,强行冷静。
盯着洞口外模糊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教我识毒。
教我……分辨哪些东西会要我的命。”
声音不大,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墙洞内外,还是一片死寂。
只有风雪肆虐。
惠静师太静静站在破门后,阴影笼罩枯瘦身躯。
浑浊眼中情绪翻涌:惊愕、审视、触动,以及更深的忧虑。
教神女识毒?
玩火自焚!
“你怎知我会识毒?”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戒备。
是试探,更是警告。
墙洞内,林美心一沉,她知道示弱加深怀疑,需要展现她的价值与诚意。
“师太,”声音更低,清晰平稳,“深宫无密。
您的慈悲和本事,是这冰冷宫墙里藏不住的一点暖意。”
巧妙避开首接回答,指向惠静在底层宫人中的声望。
惠静眼神微动,戒备未减。
林美知道不够。
需更实质的证明。
“太医令之女,家学渊源,济世之心未泯。
纵使困冷宫,亦不忍见病痛之苦。”
她缓缓道出关键,声音平静却如石投水。
“废后巫蛊案……满门忠骨埋黄土,唯余一缕孤魂悬于此。”
语速刻意放缓,字字千钧。
墙洞外,死寂。
风雪声仿佛消失。
惠静枯瘦手指死死抠住冰冷门框,指节泛白。
呼吸粗重,浑浊眼底翻涌痛苦、惊骇,以及被彻底看穿的恐惧!
她怎么知道?!
“你……你究竟是谁的人?!”
慧静师太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尖锐,充满绝望惊怒。
“我是谁的人?”
林美声音带上苦涩自嘲,异瞳在昏暗中闪烁,“师太,您说得对!
我是皇权之下,锁在神女名号里的囚徒!
锁链另一头,攥在乾元殿那位和王振手里!
他们要的是一个神女,一个听话的符号,不是一个会看清药碗的人!”
语气更紧迫真诚:“您问我怎知您识毒?
因为只有您!
像您这样,经历最深切失去,看透宫闱肮脏底色,却依旧存着未泯善心的人,才可能在绝境中保留济世本事,也才可能……理解另一个囚徒想看清碗里毒药的绝望!”
“您被王振盯着,我知道。”
林美抛出杀手锏,声音压得极低,“我也在他无数双眼睛下。
我们都在网中。
教囚徒识毒,风险巨大。
但一个懵懂无知、随时可能‘意外’死的神女,对您就真安全吗?
若她死前,恰好知道些关于您的事呢?”
林羙的声音带着稚气但是却很冷。
她并不是在威胁慧静师太 , 而是阐述事实。
墙洞内外,窒息沉默。
风雪声重新呼啸。
惠静佝偻身影在门缝阴影里剧烈起伏。
林美的话,像冰冷的刀,剖开共同困境。
她看穿了自己的底细和危险处境!
一个无知神女,确实比试图看***相的神女更易“意外”。
一旦“意外”……谁能保证不牵连自己?
王振疑心从未消除……良久,一声从肺腑挤出、疲惫至极的叹息混在风雪中飘来:“明日……这时辰。
带一小块你喝药后擦嘴的帕子来,要沾药渍的。”
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认命般的决绝,“记住,只此一次。
若觉有异,立刻停止。
莫要……害人害己。”
最后西字,重若千钧。
不等回应,破败殿门“吱呀”一声,迅速合拢。
林美靠在冰冷石壁上,后背冷汗浸透。
心脏狂跳。
成了!
赌对了!
她抛出的信息是震撼弹,展示了她的情报能力和对黑暗的了解。
将两个人处境捆绑,点明共同危险,晓以利害。
最后暗示,精准戳中惠静最深恐惧,迫使她在自保本能下,不得不考虑自己的价值——一个看***相、可能更安全的盟友,比一个随时引爆的糊涂炸弹强。
林美深深吸气,千斤重担仿佛卸下。
她仰起头,额前汗湿的白发贴着脸颊。
她笑了,那是重生般的笑,是绝境中第一次绽放的笑,微弱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