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是冷的。
映出我光滑洁白的脸,白得像泡了水的宣纸,这是常年绷着心弦养出来的颜色。
指尖划过镜沿,那里刻着东绵部的纹样,一朵棉花与一把绣刀,尖锐的刀喙正对着我的眉心。
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奶娘咽气前塞给我的小银勺。
巴掌长,磨得发亮,如今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窗外有风卷着笑闹进来。
是萧澈,我的好弟弟,正跟侍女逗乐。
“……姐姐就要去大诚当贡品了……”声音不高,却像针,精准地扎进耳廓。
我抬手,袖中藏着的绣针扎进掌心,细血珠渗出来,带来点实在的疼。
贡品?
我扯了扯嘴角,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
五岁那年的麦饼味,好像还卡在鼻腔里。
甜的,带着芝麻香,奶娘咬了半口,突然就倒了。
黑血从她嘴角淌出来,染红了我绣着棉花的小袄,她手里还攥着剩下的半块,是温热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饼是给我的。
奶娘替我死了一次。
母亲冲进来时,眼里没有半分疼惜,只有嫌恶:“废物!
连自己都护不住,留你何用?”
父亲站在门口,青布袍子的下摆扫过门槛,终究是没回头。
那年萧澈刚落地,东绵部需要一个“有用”的继承人。
从那天起,我的寝宫角落多了个小厨房。
自己生火,自己淘米,奶娘留下的银勺,试过每一粒米,每一滴油。
夜里总做噩梦。
满屋子的人都举着黑瓷碗,笑着叫我“公主”,碗沿淌下来的,都是黑红色的浆。
内侍的通报声像敲丧钟。
“公主,大诚使臣催得紧!
三皇子赵珩亲自带的队,就在城外,押着咱们去年被抢的五千匹云绵……”他声音发颤,“说、说和亲不成,就烧了这批货,再屠三个部落立威!”
我没说话,指尖转着那枚银勺。
没多久,母亲派人送了“嫁妆”。
一箱锦缎,流光溢彩,压箱底的,是个小锦囊,里面包着鹤顶红,艳得像朵开败的罂粟。
“去了大诚,别给东绵丢人,更别挡了你弟弟的路。”
传话的嬷嬷眼神比冰碴子还冷。
我打开锦囊,把那点红色粉末倒进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点奇异的甜香。
死?
我早就在鬼门关外打转了。
五岁那年奶娘替我死过一次,这些年每顿饭,都是跟死神赌命。
“哐当”一声,萧澈闯进来,手里举着把小刀,银亮的刃对着我:“姐姐,你要是跑了,父王就不会立我为继承人!
母后说了,你可别乱来!”
十二岁的少年,眼底竟全是成年人的贪婪。
我忽然笑了。
这宫里,连孩子都盼着我规矩的当个活死人。
换上东绵的嫁衣。
大红底色,绣着漫天飞雪,我用云绵的边角料,在右袖口绣了个极小的“生”字,藏在布料里。
小厨房的灶上,温着碗杂粮粥。
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餐”,银勺试过,温温的,带着点麦香。
走到奶娘的牌位前,木牌粗糙,是我亲手削的。
指尖抚过“奶娘”两个字,轻声说:“人人都说——去大诚是死路,但我觉得,总比在这里被亲人毒死强。”
“万一……万一有不一样的死法呢?”
踏出宫门时,校场上的队伍像条黑色的龙。
赵珩就站在最前头,玄色锦袍,腰间挂着玉佩,隔着老远,抛过来个锦盒。
打开,里面是半块云绵,带着暗红的血迹。
“公主,”他声音隔着风传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大诚的宫殿,比你这破地方暖和。”
我捏紧锦盒,指尖冰得发僵,却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是吗?”
我声音很轻,却没抖,“那便劳烦殿下带路了。”
风卷起嫁衣下摆的流光纱,像只白鸟,明知前方是海,偏要振翅。
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
我掀开车帘,东绵的宫墙越来越远,像幅褪色的画。
那些厌恶的脸,贪婪的眼,都被抛在了身后。
袖中的绣针又硌了掌心一下,尖锐的疼。
疼,就证明还活着。
我闭上眼,奶娘的声音好像在耳边:“公主,活下去,活得比谁都久,才能看见天亮。”
天亮吗?
我不知道。
但至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马车继续往前,车轮声单调,却像在敲打着什么,新生的,或者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