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设计院的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垂死病人的喘息。陆燃的视线黏在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桥梁结构图在CAD软件里伸展筋骨,线条冰冷而精确。
他端起手边的马克杯,劣质速溶咖啡的褐色液面映出自己疲惫的脸——才二十五岁,眼下的乌青却深得能研墨。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鼠标右键,发出单调的“咔哒、咔哒”声,每一次轻响都精准地敲在他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小陆,B区承重梁的应力分析报告下班前能给我吗?” 隔壁工位的张工探过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常年伏案工作特有的沙哑,眼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
陆燃猛地回神,指尖的动作戛然而止。“……能,张工。”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他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19:47。窗外,冰城灰蓝色的暮霭早已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设计院格子间惨白的灯光如同巨大的牢笼,将他牢牢钉死在绘图板前。
一种无形的窒息感骤然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周围的同事纷纷抬头,投来诧异又带着一丝了然的目光。他抓起椅背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几乎是撞开玻璃门冲了出去。
冬夜凛冽的空气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透单薄的衣衫,扎进肺里。陆燃站在设计院冰冷高大的台阶上,大口喘息,白色的雾气在昏黄路灯下仓皇逸散。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牢笼”无声地矗立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霓虹,冰冷而傲慢。
他仿佛能看到未来几十年自己被钉死在那格子间里的模样:加不完的班,画不完的图,日渐稀疏的头发,越来越厚的眼镜片,还有日复一日的……麻木。这念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忍耐。
“不干了!” 这三个字毫无预兆地冲口而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砸碎在冰城坚硬的冻土上。回声在胸腔里嗡嗡作响,激得他浑身一颤,随即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
他掏出手机,屏幕冰冷的光映亮他决然的脸。手指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标记为“院长”的名字,停顿一秒,用力按了下去。听筒里传来单调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在他骤然加速的心跳上。
“喂,小陆?” 院长沉稳的声音传来。
“院长,” 陆燃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辞职。现在,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陆燃能想象院长镜片后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一定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他深吸一口气,没等对方质问或挽留,直接切断了通话。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在寒夜里咚咚作响。他最后看了一眼设计院冰冷的光,裹紧夹克,头也不回地扎进风雪弥漫的黑暗里。路灯拉长了他孤绝的背影,像一把出鞘的刀,斩断了循规蹈矩的过往。
推开家门,温暖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冻僵的身体。客厅明亮的灯光下,父亲陆建国正戴着老花镜研究手里的《冰城晚报》,母亲李秀兰系着围裙从厨房端出一盘热腾腾的红烧排骨。家的烟火气如此熟悉,却让陆燃脚步一滞,喉头莫名发紧。
“爸,妈,” 他声音有些发涩,脱下沾着雪沫的鞋子,“我回来了。”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有你爱吃的排骨。” 李秀兰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
陆建国放下报纸,目光透过镜片扫过来:“今天回来挺早啊?设计院不忙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饭桌上气氛融洽,排骨的酱香在空气中弥漫。陆燃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感觉它们沉得像铅块。终于,他放下筷子,碗底磕碰桌面发出轻微的脆响。
“爸,妈,”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父母,“我辞职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秀兰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陆建国缓缓摘下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刀子。
“你说什么?” 陆建国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辞了设计院的工作。” 陆燃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啪!” 陆建国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碗碟震得叮当作响。红烧排骨的汤汁溅了出来,在洁白的桌布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反了你了!设计院!那是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铁饭碗!你说辞就辞?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浆糊吗?!”
李秀兰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拉丈夫的胳膊:“建国!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孩子?他二十五了!不是五岁!” 陆建国一把甩开妻子的手,指着陆燃的鼻子,手指因暴怒而微微颤抖,“我跟你妈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学土木!图什么?不就图你有个安稳体面的工作,不用像我们一样一辈子看人脸色!你倒好!翅膀硬了?一声不吭就把天捅个窟窿!你这叫不孝!懂不懂?!”
陆燃挺直了脊背,迎向父亲喷火的目光:“设计院是安稳,可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每天对着CAD图纸画到凌晨,***坐得发麻,眼睛看得发花!做的都是最基础最枯燥的活,根本看不到头!那不是工作,那是慢性***!一眼就能看到自己退休的样子,爸,您不觉得可怕吗?”
“可怕?” 陆建国气得冷笑连连,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我看你才是疯了!安稳日子过腻了?想学人家下海?创业?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就凭你?要经验没经验,要人脉没人脉,拿什么跟人家拼?拿你那个土木工程的文凭去垫脚吗?!”
“建国!少说两句!” 李秀兰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又转向陆燃,眼圈瞬间红了,“小燃啊,你跟妈说,是不是在设计院受委屈了?还是太累了?累了咱就歇歇,请个假,别动不动就辞职啊!听妈话,回去跟院长道个歉,啊?兴许还能……”
“妈,” 陆燃打断母亲,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道歉没用。我不会回去了。”
“你!你这个……” 陆建国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抓起手边的白瓷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砰!” 一声巨响,瓷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散飞溅,像炸开了一朵绝望的花。他额角青筋暴跳,几乎是咆哮出来:“滚!你给我滚!我没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忘恩负义的儿子!滚出去!有本事你就别回来!死在外面也别回来!”
尖锐的碎片散落在陆燃脚边,滚烫的水渍沾湿了他的裤脚。他看着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母亲捂着嘴压抑的啜泣,胸膛里翻涌着酸涩、委屈,还有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他不再说话,默默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去哪?!” 陆建国的怒吼追在身后。
陆燃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声音异常平静:“收拾东西,滚。” 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地板上。
---
狭小的卧室里,陆燃沉默而迅速地往一个半旧的登山包里塞着东西。几件常穿的T恤和牛仔裤,洗漱用品,那台用了好几年的笔记本电脑……动作机械而麻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母亲李秀兰红肿着眼睛闪身进来,迅速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客厅里父亲粗重的喘息声。
“小燃……” 李秀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颤抖着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陆燃正在整理的背包夹层里。“拿着!别让你爸看见!”
陆燃的手碰到那信封,厚实的手感让他指尖一颤。他愕然抬头:“妈?这……”
“别问!” 李秀兰用力按住他的手,眼泪终于扑簌簌滚落下来,滴在陆燃的手背上,滚烫。“妈知道……妈知道你不甘心……妈拦不住你爸,也……也拦不住你。” 她哽咽着,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这五万块,是妈这些年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不多,你拿着,当……当路费,当本钱。省着点花,别委屈了自己……”
“妈!” 陆燃喉头猛地一哽,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他一把抱住母亲单薄的身体,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微微发抖。“对不起……妈……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只能重复着这三个字。
李秀兰用力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一样:“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妈就一个要求……”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深深望着陆燃,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不舍,“答应妈,好好的!实在不行……就回家!听见没?妈……妈给你炖羊肉!”
陆燃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决堤,滚烫地滑落。他紧紧攥着背包带子,那里面沉甸甸的,不只是五万块钱,更是母亲滚烫的心和沉甸甸的信任。他背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泪眼婆娑的脸,狠下心,拉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父亲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身影僵硬得像一尊石雕。陆燃没有停留,也没有告别,拉开门,径直走入门外冰城深冬凛冽刺骨的寒风里。
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屋内的灯光和温暖,也仿佛切断了他与过去安稳人生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寒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割透了他单薄的夹克,刺入骨髓。
他站在老旧居民楼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身后那扇熟悉的门,此刻像一个沉默的句号,宣告着一个安稳世界的终结。
去哪里?做什么?巨大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口袋里,母亲塞的五万块钱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路灯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刺眼。
他下意识地点开那个熟悉的短视频APP,手指机械地滑动。光怪陆离的画面飞速掠过:美食探店、搞笑段子、宠物卖萌……直到一条推送标题突兀地闯入眼帘:
“掘金蓝海!第128届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广交会盛大开幕!全球商机,触手可及!点击领取电子门票!”
鲜艳的配图上是人潮涌动的展馆、琳琅满目的商品、不同肤色的面孔带着热切的笑容握手……一股截然不同的、充满躁动与可能性的热浪,透过冰冷的手机屏幕扑面而来!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像黑暗隧道尽头骤然出现的一点光。
陆燃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广交会?那个只在新闻里听说过的、汇聚全球商贾的超级展会?千里之外的南方?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光了所有的犹豫和怯懦。
他不再迟疑,指尖重重戳向“领取门票”。页面跳转,填写姓名、身份证号……当“陆燃,门票领取成功!”的字样跳出时,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几乎是同时,他点开了购票软件,目的地:广州。日期:明天最早一班。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清脆响起。账户余额瞬间减少了一千多块。他看着屏幕上那冰冷的数字,又看看握在手里、象征着未知未来的电子门票二维码截图。
一股混杂着恐惧、兴奋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栋在寒夜中沉默的居民楼,那里有他安稳的过去,也有父亲暴怒的余音和母亲含泪的双眼。
然后,他猛地转身,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夹克,迈开大步,坚定地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城市深夜阑珊的灯火和呼啸的北风之中,像一叶投入惊涛骇浪的小舟,孤绝地驶向未知的彼岸。
背包里,五万块现金沉甸甸的,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而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二维码,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前路茫茫,荆棘密布,但年轻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灼热的、名为“可能”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