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丹陛朱砂痛。无法言喻、贯穿灵魂的痛。冰冷,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息,
从身体的每一个破口疯狂涌入,吞噬着最后一丝暖意和意识。慕容昭最后的视野,
是破碎的琉璃瓦檐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无数支染血的箭簇悬停在她上方,如同死神的獠牙。
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哭嚎声,还有叛军士兵狰狞的狂笑。“妖妃祸国!射死她!
”“亡国公主!万箭穿心!”意识沉沦,坠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时间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万箭穿心的剧痛,一遍遍凌迟着她早已破碎的灵魂。悔恨?恐惧?茫然?不,
只剩下纯粹的、被碾碎般的痛苦烙印。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冰冷、漠然、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孽债滔天,业火焚魂。
轮回拒收,天地不容。慕容昭的灵魂本能地蜷缩,那声音带来的威压比万箭穿心更甚。
然,天道尚存一线。汝可愿重历一世,赎己罪,消己业?拯汝曾践踏之苍生,
挽汝亲手推入深渊之国祚?赎罪?救国?苍生?
这些词对她——曾经视人命如蝼蚁、骄奢淫逸的大燕嫡公主慕容昭——来说,
曾是最大的笑话。可此刻,那万民唾骂、乱箭加身的冰冷与绝望,清晰得如同昨日。她能吗?
她配吗?那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代价:此世终局,或比万箭穿心更甚。功成,
魂散天地;败,则永堕无间,业火焚身,万劫不复。汝,可愿?没有犹豫。
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滔天的悔恨,化作灵魂深处最凄厉、最决绝的嘶吼:我愿!
纵使魂飞魄散!纵使永世沉沦!我慕容昭,愿以此残魂,赎罪!救国!救苍生!
如你所愿。孽障,去吧!……“殿下?朝阳殿下?该起身了。
”轻柔又带着明显惧意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死寂。慕容昭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溺毙的深渊挣扎而出。入眼是熟悉的织金鲛绡帐顶,
流苏低垂。鼻尖萦绕着名贵的龙涎香,混合着她最喜欢的蔷薇露的味道。
身下是柔软如云的锦褥,触感真实得让她指尖发颤。她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琉璃镜中,映出一张脸。十五岁的少女,肌肤胜雪,
眉目如画,眼角眉梢天然带着一股被娇惯出来的、不容置疑的骄矜。朱唇不点而红,
正是最娇艳的年纪。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凤眸里,盛满了极致的惊恐、茫然,
以及……一丝劫后余生、不敢置信的狂喜。朝阳……这是她的小字。
只有最亲近的宫人才敢这样唤她。她猛地坐起身,
赤着脚跳下那张大到离谱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冰凉的金砖地面***着她的脚心。
她踉跄着扑到窗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刺目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
让她下意识地眯起眼。远处,熟悉的、巍峨的宫墙层层叠叠,
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更远处,帝都鳞次栉比的屋宇,
喧嚣的人声隐隐传来,交织成一幅……活生生的、太平盛世的画卷!大燕皇宫!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年前!国未破,家……尚在?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
几乎让她眩晕。她扶着窗棂,指甲深深掐进坚硬的木头里,才能勉强站稳。狂喜之后,
是灭顶的恐惧——还有十年!只有十年!她真的能改变那注定的结局吗?
那冰冷声音的警告犹在耳边:此世终局,或比万箭穿心更甚!“殿下!您怎么赤着脚!
仔细着了凉!” 大宫女秋月捧着一盆热水进来,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慌忙放下水盆,拿起丝履就要跪下给她穿鞋。慕容昭的目光落在秋月身上。这个自小服侍她,
最终在乱军中被砍成肉泥也要护在她身前的忠仆……此刻活生生地跪在她面前,
脸上是熟悉的、带着恐惧的恭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猛地冲上喉咙。她想弯腰,
想亲手扶起她,想对她说一声“别怕,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那样死去”。然而,
身体的本能比她思想更快。“磨磨蹭蹭作甚!” 一声骄纵的呵斥脱口而出,
带着她前世惯有的、颐指气使的腔调,“笨手笨脚的!想冻死本宫吗?”话一出口,
慕容昭自己都愣住了,心口像被狠狠捶了一拳。秋月更是吓得浑身一抖,头埋得更低,
声音带着哭腔:“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殿下恕罪!” 她手忙脚乱地为慕容昭套上丝履。
看着秋月惊恐颤抖的肩膀,慕容昭只觉得嘴里发苦。那万箭穿心的痛楚似乎又回来了,
提醒着她深重的罪孽。她想做好人,想弥补,可这副被骄纵浸透的躯壳和深入骨髓的本能,
让她连表达一丝善意都显得如此扭曲狰狞。不行!不能这样!她深吸一口气,
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努力回忆着前世那种目空一切的感觉。她抬起下巴,
用更加“合理”的任性来掩盖内心的无措和刚刚那一瞬间的“异常”。“哼!
” 她冷哼一声,甩开秋月的手,自顾自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看着镜中那张依旧盛气凌人的脸,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的语调,
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耐烦:“跪着作甚?本宫饿了!御膳房是死人吗?去!
把今日份例的燕窝给本宫撤了!”她顿了顿,镜中的少女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随即被更深的“骄纵”覆盖。“换成……城外灾民施粥用的糙米!本宫腻了那些精米细面,
要尝尝‘野趣’!立刻!马上!谁敢多问一句,或者敢在外面嚼舌根……”她拿起一支金簪,
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语气森然,“拔了舌头喂狗!”秋月彻底懵了。燕窝换糙米?
公主殿下这是……又想到什么新法子折腾人了吗?
可看着镜中公主那不容置疑的侧脸和把玩金簪的动作,她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只能喏喏称是,
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寝殿内只剩下慕容昭一人。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漂亮的凤眸里,
骄纵的表象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孤注一掷的决绝,
以及一丝……终于迈出第一步的、近乎悲壮的释然。粗糙的米,或许微不足道,
但能流向真正需要它的人的口中。骂名,她背得起。赎罪的路,
就从这碗“任性”的糙米粥开始吧。她对着镜子,
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属于“恶公主”慕容昭的傲慢笑容。“蠢奴才,还不快去!
” 她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又“骄横”地补了一句,确保声音能被外面的人听到。
手指却紧紧攥住了那支冰凉的金簪,指尖用力到发白。
(二) 骄阳初“照”慕容昭的“任性”命令,在死水微澜的皇宫里激起了小小的涟漪。
御膳房总管接到这匪夷所思的要求时,脸都绿了。给金枝玉叶的朝阳公主吃灾民的糙米?
这要是传出去,皇帝怪罪下来,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可派去请示的太监回来,
脸色煞白地传达了公主那句“拔了舌头喂狗”的威胁。“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 总管愁得揪掉了好几根胡子,“殿下这又是玩哪一出?”“总管,
小的看公主殿下不像开玩笑,那眼神……瘆得慌。” 小太监心有余悸。最终,
没人敢拿自己的舌头冒险。一小袋上好的精米被悄悄换成了同等重量的、混杂着谷壳的糙米,
小心翼翼地送去了朝阳宫的小厨房。同时,关于公主“突发奇想,要用糙米尝鲜”的消息,
也带着一丝荒诞不经的嘲讽,迅速在宫人间流传开来。
慕容昭面无表情地喝下了那碗粗糙得刮嗓子眼的米粥。每一口吞咽,
都像是在咽下前世自己的罪孽和今世的决心。“难吃死了!” 她重重地把碗顿在桌上,
对着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的秋月呵斥,“一股子土腥味!以后本宫每日的份例,
都换成这个!直到本宫吃腻为止!还有,告诉御膳房,省下的精米……给本宫换成银子!
本宫要买新首饰!”秋月和宫人们面面相觑,只觉得公主的脾气越发古怪难测。
慕容昭却在心里飞快盘算:省下的精米钱虽不多,但积少成多,
是她未来计划中微小的启动资金。接下来几日,慕容昭以“请安”为名,
频繁出入帝后寝宫和御书房。面对父皇——那个依旧昏聩好色、对她予取予求的皇帝慕容泓,
慕容昭强忍着心底翻涌的厌恶与悲凉,维持着撒娇卖痴的表象。“父皇~您瞧这玉如意,
通体无瑕,真好看!” 她拿起一个地方官员进贡的珍品,故意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
“不过……儿臣怎么听说,进献此物的清河郡守刘大人,家里光小妾就养了十八房?啧啧,
他俸禄够吗?该不会……是搜刮了民脂民膏吧?” 她语气天真娇憨,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皇帝正搂着新得的美人,闻言哈哈一笑,浑不在意:“朕的朝阳喜欢?那就赏你了!
至于刘守仁……为官嘛,只要忠心,些许小节,无伤大雅。
” 他根本没把女儿的话放在心上。慕容昭心中冷笑,面上却娇嗔:“儿臣才不要呢!
看着就俗气!父皇您留着赏别人吧!” 她状似无意地放下玉如意,指尖却微微发凉。
这刘守仁,正是前世清河郡水患时贪墨赈灾银、草菅人命,最终导致民变加剧的巨蠹之一!
父皇的纵容,让她第一次尝试的“暗示”落空了。
在母后——那个端庄却懦弱、前世城破时一根白绫结束生命的皇后面前,
慕容昭的心情更加复杂。她无法像对父皇那样敷衍,却又不能暴露改变。“母后,
您这宫里怎么这么冷!” 她皱着秀气的鼻子,挑剔地环顾四周,“炭盆呢?烧这么少,
想冻死本宫吗?来人!去内务府,给母后宫里再加……加一倍……不,两倍的银霜炭!立刻!
马上!本宫以后天天来请安,冻着了你们谁担待得起!”皇后看着女儿“蛮横”地下令,
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宠溺:“昭儿,母后不冷,不必如此奢费……”“母后您懂什么!
” 慕容昭打断她,故意扬起下巴,“本宫说冷就是冷!您要是不用,
本宫就把炭都堆您寝殿门口烧了!看谁熏得慌!” 她说完,不等皇后反应,
便“气呼呼”地拂袖而去,留下皇后和一众宫人哭笑不得。走出皇后寝宫,
慕容昭才悄悄松了口气。母后畏寒却节俭,前世冬日里常咳嗽。希望这些炭火,
能让她少受些苦楚。至于“恶名”?她慕容昭背了!宫宴之上,
太子慕容珏——她那位庸碌无为、耳根子软、前世轻易就被权臣架空废黜的皇兄,
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新排练的歌舞。丝竹靡靡,舞姿柔曼。慕容昭端坐席上,冷眼看着。
前世,就是这种醉生梦死的氛围,麻痹了整个帝国的神经!她突然重重放下酒杯,
清脆的声响打断了宴乐。“吵死了!软绵绵的,没点力气!” 她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带着十足十的嫌弃,“皇兄,你挑歌舞的眼光怎么还是这么差?
看着就烦!就不能来点阳刚之气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太子慕容珏脸上的笑容僵住,
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一向骄纵、他也有些惧怕的妹妹:“昭……昭阳,
这是江南新进的班子,最是婉约……”“婉约?我看是靡靡之音,亡国之兆!
” 慕容昭语出惊人,随即又仿佛意识到失言,骄横地哼了一声,“算了!跟你也说不通!
扫兴!” 她起身,不顾皇帝微皱的眉头和满殿尴尬的气氛,径直离席。
她并非真的想羞辱太子,只是想用最极端的方式***他,哪怕能激起他一丝血性也好,
或者至少让朝臣们看清太子的懦弱,削弱权臣们对东宫的掌控信心。然而,
看着太子那越发畏缩的眼神,慕容昭心中只有更深的无力。朽木,当真难雕吗?
(三) 天灾骤临,“恶”名扬日子在慕容昭别扭的“赎罪”中滑过。她利用一切机会,
以各种匪夷所思的“任性”方式,或明或暗地试图干预。
省下的份例银子在悄悄积累;对一些前世记忆中有点能力但被打压的小官,
她故意“刁难”他们做事,暗中观察其品性和能力;她甚至“突发奇想”,
要求内务府采买大量结实耐用的粗麻布和普通药材,美其名曰“要在宫里搭个野趣棚子,
玩过家家”。没有人理解这位公主殿下日益古怪的行径,只当她是骄纵任性又上了新台阶。
“瘟神公主”、“喜怒无常”、“祸水”的名声在宫内外愈发响亮。慕容昭对此充耳不闻,
她心中紧绷着一根弦——根据前世模糊的记忆,就在这个春夏之交,
富庶的清河郡将爆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水患!而那个巨贪刘守仁,正是关键!
她无法直接预警。一个深宫公主,如何能预知千里之外的天灾?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话,
甚至引来猜忌。她必须用“慕容昭式”的方法。机会终于来了。一次御书房议事,
恰逢户部尚书陈庸前世依附大权臣、贪腐成性的老狐狸在向皇帝哭穷,
诉说各地税赋艰难,国库空虚。慕容昭“恰好”闯了进来,无视了陈庸和皇帝惊愕的目光。
“父皇!” 她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娇蛮,“儿臣听说清河郡的桃花开得极好!
儿臣要去那里看桃花!还要吃最正宗的桃花糕!现在就去!”皇帝正被陈庸的哭穷弄得心烦,
闻言更是头疼:“昭阳,莫要胡闹!清河郡路途遥远……”“我不管!” 慕容昭跺脚,
指着陈庸,“陈尚书!你立刻给本宫准备一千石精米!五百顶帐篷!还有药材!多多益善!
本宫要在桃花林边扎营,看着顺眼!还要沿途施粥,彰显皇家恩德!” 她狮子大开口。
陈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殿……殿下!这……万万不可啊!国库空虚,军需尚且不足,
哪有余粮供殿下游玩施粥?此例一开,规矩何在啊!” 他痛心疾首,
仿佛慕容昭要挖了他的心肝。“规矩?” 慕容昭冷笑,眼中寒光一闪,
抓起御案上一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仿前朝青瓷花瓶,狠狠摔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
瓷片四溅。“本宫的话就是规矩!你敢说没有?国库空虚?我看是你这老东西中饱私囊了吧!
”陈庸吓得面如土色,噗通跪倒:“陛下!老臣冤枉!
殿下这是血口喷人……”皇帝也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吓了一跳,
随即是深深的无奈和宠溺带来的纵容:“昭阳!不得无礼!陈爱卿是国之重臣!”“我不管!
我就要去!就要那些东西!” 慕容昭眼圈一红这次有几分是真急,捂着脸“哭”道,
“父皇您不爱我了!连这点小事都不依我!我……我去告诉母后!我绝食!我死了算了!
” 她作势就要往柱子上撞。“胡闹!” 皇帝又气又急,连忙喝止,
看着满地碎片和哭闹的女儿,再看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臣,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深知这个女儿的脾气,真闹起来没完没了。“好了好了!别闹了!
” 皇帝疲惫地揉着额角,“陈爱卿,公主年幼任性……你看,从朕的内帑里……嗯,
拨一部分,再……再从常平仓里调拨一些,凑个……嗯,一百石米,五十顶帐篷,
些许药材给公主。权当……权当公主代朕体察民情了!” 他只想尽快息事宁人。“父皇!
才这么点……” 慕容昭不满。 “就这么定了!”皇帝板起脸,“再多,你就别去了!
”慕容昭心中飞速盘算:一百石米,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五十顶帐篷和药材更是关键!
她见好就收,脸上还挂着泪珠,却骄横地对着陈庸哼了一声:“听见没有?还不快去办!
耽误了本宫的行程,仔细你的皮!” 说完,仿佛受了天大委屈般,抽抽噎噎地跑了出去。
陈庸看着公主的背影,又看看一脸无奈的皇帝,心中恨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暗骂:瘟神!
祸水!慕容昭的行动力惊人。不顾皇后和皇帝的劝阻,
她只带了少量精锐护卫美其名曰“保护本宫游玩”,押着那点可怜的物资,
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京城。目的地并非清河郡核心,
而是其毗邻受灾风险最高的下游区域——临河县附近。就在她抵达临河县外,
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扎营”的第三天夜里,天象骤变。狂风怒号,暴雨倾盆,
一连数日不停歇!消息很快传来:清河郡上游堤坝多处溃决!洪水滔天,席卷而下!
临河县首当其冲,瞬间沦为泽国!灾民哭嚎遍野,流离失所!慕容昭站在营帐门口,
望着远处水天相接、一片狼藉的景象,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眼神冰冷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