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王府那年冬天,京城的雪下得极大。顾云岚立在暖阁的槛窗前,
看细密的雪霰子被风卷着,扑簌簌撞在明净的琉璃上。“姑娘,
”贴身侍女碧荷捧着个剔红牡丹纹手炉进来,轻声提醒,“雪气侵人,仔细冻着。
”顾云岚没动,只望着窗外被雪压得沉甸甸的一树老梅。她身上簇新的银红缂丝云纹袄裙,
是入府前母亲特意请江南绣娘赶制的,针脚细密,华贵非常。可再好的料子,裹在身上,
也像一层冰冷的铠甲。“知道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微哑,接过手炉。
黄铜炉壁传来的暖意,却焐不透指尖的凉。这暖阁是誉王特意拨给她独居的“听雪轩”,
紧邻着他的正院“松涛院”。轩内一应陈设,无不精雅昭示着主人不动声色的恩宠。
可这恩宠,是悬在顾家头顶的一把刀。
顾云岚清楚地记得父亲靖威将军顾钊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靴子重重踏在青砖地上的声音。
“岚儿,这侧妃之位,是王爷亲口向为父提的!是天大的体面!”他停下,
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与忧虑的潮红,“西北战事胶着,
朝廷粮饷调度……吏部那些人,鼻子比狗还灵!王爷此刻垂青,是顾家的机会!
”母亲坐在一旁,用帕子按着眼角,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顾云岚低下头,
看着自己素白指尖上一点淡淡的蔻丹。簪花宴上,
吏部侍郎之女李素素那带着妒意的讥讽言犹在耳:“云岚妹妹真是好福气,
连誉王殿下都青眼有加呢。”她当时只觉得窘迫,
只想避开那个男人过于专注、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可避不开。宫宴上“偶然”与她同席,
诗会上“恰好”对她的咏雪诗点评几句……他像一张无形而温软的网,不动声色地围拢过来。
她避着,家里却推着。最终,她还是坐上了这顶抬入王府的软轿。前院的喧嚣似乎更盛了些,
隐隐夹杂着清越的击节声和叫好声。碧荷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姑娘,
王爷……怕是又在前头大宴宾客了。”顾云岚轻轻“嗯”了一声,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炉上凸起的牡丹纹路。誉王君琮,当今圣上第三子,早过了而立之年,
府中正妃、侧妃、姬妾俱全。她不过是他锦上添的一朵新花罢了。王府的冬天漫长而沉滞,
唯有前院偶尔传来的丝竹管弦,提醒着这里的主人位高权重,门庭若市。次年开春,
西北大捷的消息如惊雷般震动了京城。靖威将军顾钊率军奇袭狄戎王庭,斩首数千,
俘获牛羊辎重无数。捷报传入王府那日,顾云岚正倚在窗边绣一方帕子。
小太监尖利的报喜声穿透重重院落,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喜庆。君琮当夜便来了听雪轩。
他披着一身初春夜晚的凉气进来,眉宇间是少见的意气风发。顾云岚起身行礼,
被他一把托住手臂扶起。“大喜!”他朗声笑道,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脸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顾将军真乃国之柱石!此役之功,足以彪炳史册!云岚,你父亲,
是给本王送了份天大的厚礼!”他挨得极近,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
顾云岚垂下眼睫,心口却是一阵发紧。这泼天的功劳,是父亲用命在沙场搏杀换来的,
可在这位王爷眼中,却只是他夺嫡棋盘上分量更重的一枚棋子。“全赖王爷运筹帷幄,
将士用命。”她低声道,声音平静无波。君琮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平淡,
只当是小女儿家的矜持。他兴致极高,屏退左右,亲自执壶为她斟了一杯温酒。烛火摇曳,
映着他眼底跳跃的光,那光里有欣赏,有占有,更有一种棋手审视重要筹码的锐利。
“待父皇封赏旨意下来,”他放下玉壶,指尖有意无意拂过她搁在桌边的手背,
温热的触感一闪即逝,“你顾家的门楣,怕是要再高上几重了。”顾云岚的手轻轻一颤,
杯中清冽的酒液漾开微小的涟漪。门楣再高,根基不稳,终是危楼。可这话,她不能说。
顾家的荣宠,随着顾钊的赫赫战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将军府门前的车马日夜不息,
顾钊本人更是加官进爵,威势赫赫。顾云岚在王府的日子也随之水涨船高,
珍玩赏赐流水般送入听雪轩。君琮待她极好,那份好里,有真心实意的迷恋,
更有对顾家军权的倚重。他甚至允她时常归家省亲。每次回到将军府,
那扑面而来的煊赫与张扬都让她心惊。府邸扩建得几乎逾越了规制,仆从如云,颐指气使。
父亲顾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谨小慎微的边将,
言谈间对朝中重臣、甚至对几位成年皇子都隐隐透出轻慢。
母亲周氏更是沉溺于京中贵妇的追捧,挥霍无度,府中用度奢靡得令人侧目。“父亲,
”一次归家,顾云岚终于忍不住,在书房屏退左右后,
对着正把玩一柄镶满宝石的玉如意、满面红光的顾钊开口,
“如今府中气象……是否太过张扬了些?女儿在王府,听闻……听闻御史台那边,
已有些风声。”顾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将玉如意随手掷在紫檀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风声?”他嗤笑一声,虎目扫过女儿忧虑的脸,“岚儿,你如今是王爷心尖上的人,
为父是陛下倚重的国之干城!些许酸腐文人嚼舌根,何足挂齿?他们懂什么!边关苦寒,
刀头舔血的日子,岂是他们坐在暖阁里能想象的?如今享些富贵,天经地义!”他大手一挥,
带着不容置喙的武人豪气,“你只管在王府安心做你的主子,替王爷分忧,替顾家固宠!
外头的事,有为父!”母亲周氏也在一旁帮腔,絮絮叨叨说着哪家夫人又送了重礼,
哪家小姐如何巴结讨好。顾云岚看着父亲眉宇间日益增长的骄矜,
听着母亲话语里掩饰不住的得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比王府深冬的雪还要冷。
她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父亲和整个顾家,
都已被烈火烹油般的权势迷住了眼,看不见那万丈深渊已在脚下。果然,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终有尽时。顾云岚有孕的消息传开时,
皇宫上下乃至整个京城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君琮的欣喜溢于言表,赏赐加倍,
更派了心腹太医日日请脉,将听雪轩守得铁桶一般。顾家也愈发得意。然而,宫里的富贵花,
开得艳,凋得也快。一场精心安排的“偶遇”,在御花园新凿的九曲莲池边。
新晋得宠的丽贵人,出身不高,却仗着年轻貌美和几分酷似先皇后的神韵,颇得圣心。
她“不小心”撞在由宫人小心搀扶着赏荷的顾云岚身上,力道不轻。
惊呼声、落水声、宫人慌乱的尖叫声瞬间撕碎了御花园的宁静。
冰冷刺骨的池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
小腹骤然传来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的剧痛……顾云岚在彻底失去意识前,
只看到碧荷煞白的脸和远处闻讯匆匆奔来的明黄身影。那一胎,终究是没能保住。醒来时,
已是深夜。寝殿内只点着几盏昏黄的宫灯,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君琮坐在床边,
紧紧握着她的手,眼底布满血丝,下颌绷得死紧。他身上的龙袍还未换下,
显然是直接从御书房赶来的。“云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带着一种顾云岚从未听过的痛楚与后怕,握着她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传递着真实的恐惧和愤怒,“朕……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皇帝雷霆震怒。
丽贵人当场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其父兄,
一个在工部任职的员外郎和一个刚捐了监生的弟弟,被查出贪墨渎职之罪,革职流放,
永不叙用。君琮用最酷烈的手段昭示着他对顾云岚的在意,也向所有人宣告:动他的顾妃,
便是动他的逆鳞。顾云岚虚弱地躺在锦被中,听着碧荷低声禀报外间的处置结果。
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浸湿了绣着缠枝莲的软枕。她为那个无缘的孩子痛彻心扉,
可心底深处,竟也诡异地生出一丝冰冷的清醒——皇帝这滔天的怒火,有多少是为她,
又有多少,是为他君琮被挑战的权威和尊严?丽贵人那看似莽撞的一撞,
背后又牵动着多少双窥伺的眼睛?君琮的安抚隆重而细致。
流水般的珍贵药材补品送入听雪轩,他更是日日抽空来探望,
有时只是静***在床边看她喝药,有时会握着她的手说些宽慰的话。不久,
册封她为贵妃的明黄圣旨便颁了下来,豫妃成了豫贵妃,位同副后,风头一时无两。
顾家的声势,在这位女儿晋封贵妃、皇帝盛宠不衰的“证明”下,达到了真正的顶峰,
也终于踏入了万劫不复之地。顾钊在西北拥兵自重的流言甚嚣尘上,
顾家子弟在京城欺男霸女、侵占田产的劣迹被不断翻出。顾云岚忧心如焚,
一封封家书恳切劝诫,言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然而,那些沾着她泪痕与焦虑的信笺,
如同石沉大海。“贵妃娘娘,”碧荷有一次忧心忡忡地递上顾府的回信,低声说,
“老爷夫人……怕是听不进劝了。
”顾云岚看着信纸上父亲那力透纸背、却字字句句透着自负的回复,
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她闭上眼,手中那张轻飘飘的信纸,重逾千斤。大厦将倾,
非一木可支。她能感觉到,皇帝君琮投向她的目光,在浓情之外,
已悄然掺入了一丝冰冷的审视与考量。那目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该来的,
终究还是来了。在一个朔风凛冽、彤云密布的冬日。前朝骤然发难。
数位言官联名弹劾靖威将军顾钊,
额军饷、谎报战功、纵容家奴在西北圈占良田草场、与狄戎残余势力暗通款曲……桩桩件件,
触目惊心。紧接着,顾家子弟在京城的诸多不法事,也被一一翻出,铁证如山。雷霆之怒,
顷刻而下。顾钊被夺职下狱,锁拿进京。将军府被抄没,所有成年男丁,
包括顾云岚的嫡亲兄长、堂兄弟,悉数问斩。女眷没入教坊司为奴。偌大的靖威将军府,
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消息传入深宫时,顾云岚正对着一盆开得正好的绿萼梅出神。
她手中的金剪“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整个人晃了晃,
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娘娘!”碧荷惊呼着扑上来扶住她。顾云岚脸色惨白如金纸,
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父亲……兄长……顾家……没了。
那个曾经庇护她、也因她而更加煊赫的将军府,就这么没了!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微弱的、带着惊恐的稚嫩哭声穿透了她几乎麻木的意识。一个面生的老太监,
佝偻着身子,怀里抱着一个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小小婴孩,被侍卫带到听雪轩前冰冷的庭院里。
孩子冻得小脸发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双懵懂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这个陌生冰冷世界的恐惧。“贵妃娘娘,
”老太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深宫磨砺出的麻木,“奉旨,将罪臣顾钊庶出幼子顾明远,
交由娘娘……抚养。”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陛下……开恩,留此一脉。”顾明远。
她那个几乎从未见过面的、生母卑微早逝的幼弟。顾家满门,只剩下这个三岁稚儿。
顾云岚踉跄着扑到门边,看着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小一团。
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推开搀扶的碧荷,
不顾一切地冲出殿门,穿过冰冷的庭院,朝着皇帝的寝宫——紫宸殿的方向狂奔而去。
紫宸殿巍峨的宫门紧闭着,如同沉默的巨兽。顾云岚“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臣妾顾云岚,求见陛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回荡,
带着凄厉的破碎感。没有回应。她跪在冰天雪地里,不吃不喝,形容枯槁。
膝盖早已失去知觉,身体冷得像一块冰。紫宸殿那两扇沉重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朱漆大门,
终于在一阵沉闷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高高的丹陛之上。
君琮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帝王的威仪依旧,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翻涌着顾云岚无法完全看透的复杂情绪——有痛惜,有愠怒,或许,
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无奈。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君琮一步步走下丹陛,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云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
“你在这里跪这么久,是要逼朕么?”顾云岚仰着头,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微弱,
却字字清晰:“臣妾……不敢逼陛下。
求陛下……开恩……顾家……只余那三岁稚子……无辜……”君琮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顾云岚以为自己最后一点支撑也要被这沉默压垮。终于,他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裁决,冰冷地砸进顾云岚的耳中:“朕可以留他性命。
”顾云岚灰败的眼底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之光。然而,君琮接下来的话,
却将她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光彻底掐灭,坠入更深的寒渊:“代价是,”他凝视着掌心的残瓣,
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斩断一切的冷酷:“代价是,顾家从此消失。
”君琮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悸,然后,他决然转身,
明黄的身影一步步踏上丹陛,消失在缓缓关闭的沉重宫门之后。
“轰隆——”宫门合拢的巨响,如同最后的丧钟,在顾云岚耳边炸开。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顾云岚是被彻骨的寒冷和一阵阵尖锐的头痛唤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