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舍的霉味是从小毛破壳那天就刻进骨子里的。
潮湿的稻草黏着褐色的粪便,在初夏的闷热里发酵出一股酸腐的气,混着米糠的碎粒香,成了小毛每天醒来最先闻到的东西。
它缩在鸡舍最角落的木栅栏边,左边是掉了半根尾羽的芦花鸡,右边是总爱用尖喙啄它鸡冠的黑母鸡 —— 这是它能找到的最安全的位置,离食槽最远,却也离那些抢食的 “大家伙” 最远。
小毛是这窝鸡里最孱弱的一只。
破壳时比同伴小一圈,绒毛稀拉拉的,连叫声都比别的雏鸡细弱。
三个月过去,别的公鸡己经长出油亮的颈羽,能扑腾着翅膀争夺交配权,它却还是一身灰扑扑的软毛,鸡冠子泛着不健康的淡粉色,每次去食槽抢米,刚伸头就会被黑母鸡一啄,疼得它踉跄着退回来,只能捡别的鸡漏在地上的碎米渣充饥。
饿,是小毛最熟悉的感觉。
空腹时胃袋会一阵阵抽搐,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啃咬,它只能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听着食槽边此起彼伏的啄食声 ——“笃笃、笃笃”,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它心上。
“又被欺负了?”
旁边的芦花鸡偏过头,用翅膀轻轻碰了碰它。
芦花鸡是鸡舍里唯一对它还算温和的,去年冬天被黄鼠狼咬掉了半根尾羽,从此也成了鸡群里的 “边缘者”。
小毛没力气叫,只是轻轻 “咕” 了一声。
它的视线越过拥挤的鸡群,落在鸡舍外的院子里 —— 那里站着 “巨人”。
“巨人” 是鸡群对李老汉的称呼。
他很高,穿着蓝色的粗布褂子,手里总提着一个铁皮桶,每天清晨和傍晚,他会打开鸡舍的木门,把桶里的米糠倒进食槽。
对小毛来说,“巨人” 是不可理解的存在,是 “神” 一样的角色。
他能赶走夜里偷袭的黄鼠狼 —— 上个月,小毛亲眼看见 “巨人” 举着木棍追着黄鼠狼跑,木棍划破空气的 “呼呼” 声,比黄鼠狼的尖啸更让它敬畏;他能凭空变出食物 —— 那些黄灿灿的米糠,每次倒进食槽时,鸡群都会疯了一样扑过去,小毛知道,没有 “巨人”,它们早就饿死了;他还能让鸡舍变暖和 —— 冬天时,“巨人” 会往稻草堆里加新的干草,那些干草带着太阳的味道,裹着身子时,小毛第一次觉得冷不是那么可怕。
鸡群里流传着关于 “巨人” 的说法。
黑母鸡说,“巨人” 是天上派来的,专门管咱们这些鸡;芦花鸡听过 “巨人” 的孙子说 “吃鸡”,但它没敢细问,只当是 “神” 对它们的考验 —— 去年秋天,老母鸡阿黄被 “巨人” 拎走,再也没回来,鸡群里都说,阿黄是 “被神选中了,去了不用饿肚子的地方”。
小毛信这话。
它太想被 “神” 选中了,不是因为饿,是因为它想离 “神” 近一点,看看 “神” 的手是不是和它们的爪子不一样,看看 “神” 住的那间亮着灯的屋子,里面是不是堆满了米糠。
今天傍晚,“巨人” 来喂食时,小毛鼓起勇气往食槽边挪了挪。
它看见 “巨人” 的手 —— 粗糙,带着老茧,指甲缝里沾着泥土,却稳稳地提着铁皮桶,米糠从桶里倒出来时,像下雨一样落在食槽里。
“笃!”
黑母鸡的尖喙又啄了过来,正好落在小毛的鸡冠上。
疼得它眼前一黑,踉跄着往后退,不小心撞在了木栅栏上。
“吱呀” 一声,栅栏的缝隙里掉下来一块松动的木板,露出后面一个黑漆漆的小洞。
小毛愣了愣,那是它从来没注意过的地方 —— 鸡舍的角落太暗,木板又挡着,之前它只以为是墙壁。
“巨人” 喂完食,关上木门走了。
鸡群渐渐安静下来,芦花鸡己经睡着了,黑母鸡在梳理自己的羽毛。
小毛的胃还在疼,它看着那个小洞,忽然生出一丝好奇 —— 里面会不会有漏下来的米糠?
它小心翼翼地挪到小洞边,把脑袋伸进去。
洞里比外面更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它用尖喙在里面啄了啄,没碰到米糠,却啄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那东西很轻,裹在一层薄薄的尘土里,小毛用喙把它扒拉出来,放在地上。
借着从鸡舍缝隙透进来的暮光,它看清了 —— 那是一根羽毛。
不是鸡的羽毛。
鸡的羽毛要么是灰色、褐色,要么是白色,而这根羽毛是淡金色的,比它的翅膀还长,表面泛着一层微弱的光,像傍晚天边的霞光。
更奇怪的是,羽毛摸起来暖暖的,不像稻草那样冰凉,贴在爪子上时,连胃里的抽搐都好像轻了一点。
小毛歪着脑袋看这根羽毛。
它不知道这是什么,鸡舍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东西。
是 “巨人” 掉的?
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它用喙轻轻碰了碰羽毛,羽毛上的光好像亮了一点,一股淡淡的香味飘了出来 —— 不是米糠的香,也不是稻草的香,是一种它从来没闻过的味道,像雨后青草的气息,又像太阳晒过的干草味,闻着让人心里发暖。
饿意好像被这股香味压下去了。
小毛犹豫了一下,又用喙啄了啄羽毛,这次,羽毛的尖端掉下来一点金色的碎屑,落在它的嘴边。
它本能地伸出舌头,把碎屑卷进了嘴里。
碎屑入口即化,没有味道,却像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流进胃里。
瞬间,之前那种饥饿的绞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饱腹感,连身上被黑母鸡啄伤的地方,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小毛眼睛亮了。
它又啄了啄羽毛,这次掉下来更多的碎屑,它一口吞了下去。
暖流越来越明显,顺着血管流遍全身,连它那身稀拉拉的绒毛,都好像变得柔软了一点。
它开始贪婪地啄食这根羽毛。
金色的羽毛一点点变短,表面的光却越来越亮,最后,当羽毛只剩下一小截时,外面忽然传来了 “轰隆隆” 的雷声。
小毛抬头,看见鸡舍的缝隙里,天空变成了深灰色,乌云像要压下来一样。
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带着雨的气息,鸡群里开始响起不安的 “咕咕” 声。
要下雨了。
小毛缩了缩脖子,刚想把剩下的那截羽毛藏起来,忽然觉得浑身一阵剧痛。
不是被啄的疼,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它的内脏,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它的身体里撕扯。
它忍不住 “叽 ——” 地叫了一声,声音尖锐得不像它自己的。
身上的绒毛开始脱落,皮肤变得滚烫,它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在 “咔咔” 作响,好像在被强行拉长、扭曲。
它想蜷缩起来,却发现身体己经不听使唤,翅膀变得沉重,爪子在地上抓挠着,留下深深的划痕。
鸡舍里的鸡都被惊醒了,芦花鸡惊恐地看着它,黑母鸡往后退了几步,发出威胁的 “咯咯” 声。
小毛的视线开始模糊,它最后看了一眼那截还在发光的羽毛 —— 羽毛己经变成了纯白色,像雪一样。
然后,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鸡舍。
小毛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倒下前,它好像听见了 “巨人” 屋子那边传来的咳嗽声,还有雨滴砸在屋顶的 “噼里啪啦” 声。
它不知道,这一夜的雷雨,会把它从一只名叫小毛的弱鸡,拖进一个永远无法回头的、人形兽心的囚笼里。
它更不知道,自己最后那声尖锐的 “叽”,会变成往后无数个深夜里,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的 “咯咯” 声 —— 那是属于鸡的本能,也是刻在灵魂里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