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是从指尖先醒的。
不是之前被黑母鸡啄伤的钝痛,也不是饿肚子时的绞痛,是一种带着麻意的锐痛,像有细针在扎指尖的皮肉,每扎一下,就有一股冷意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
小毛想把爪子缩回来,却发现 “爪子” 不对劲 —— 它动了动,触到的不是熟悉的、覆盖着薄鳞的鸡爪,而是一片光滑的、带着温度的皮肤。
它猛地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野草。
长而乱的狗尾草垂在眼前,沾着雨后的水珠,水珠顺着草叶滑下来,滴在它的脸上,凉得它打了个哆嗦。
这不是鸡舍。
鸡舍的顶是用茅草和木板搭的,抬头只能看见漏下来的碎光,而这里的头顶是灰蒙蒙的天,还飘着零星的雨丝,风一吹,周围的野草就 “沙沙” 地响,带着泥土和雨水的腥气。
它想站起来,却在起身的瞬间踉跄了一下 —— 身体的平衡感全乱了。
之前走路是靠两只爪子蹬地,重心压得很低,可现在,它得用两条 “腿” 撑着身子,膝盖还会不由自主地打弯,像刚学走路的雏鸡一样,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稳。
它低头看向自己的 “腿”。
那是两条细长的、覆盖着浅色皮肤的腿,没有羽毛,没有鳞片,只有几根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隐约可见。
脚趾也变了,之前是三根朝前、一根朝后的鸡爪,现在变成了五根分开的 “趾头”,指尖是圆润的指甲,不是尖锐的爪尖。
它又抬起 “手”—— 哦,现在该叫 “手” 了。
和腿一样的皮肤,五根灵活的手指能随意弯曲,能抓住身边的野草,甚至能摸到自己的脸。
脸也变了。
它用手指碰了碰,没有坚硬的喙,只有柔软的嘴唇和温热的舌头,鼻子不再是小小的鼻孔,而是能清楚闻到周围气味的 “鼻子”—— 它甚至能分辨出,不远处有泥土的腥气、野草的潮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 “巨人” 家的烟火味。
身上的绒毛全没了。
***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鸡舍里稻草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雨水打在皮肤上的凉意,让它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这是…… 什么?
小毛脑子里一片空白。
它记得自己在鸡舍里啄那根金色的羽毛,记得浑身剧痛,记得闪电照亮了黑母鸡惊恐的脸,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怎么一醒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它试着像以前那样 “咕咕” 叫一声,喉咙里却发不出熟悉的声音,只有一阵干涩的 “嗬嗬” 声,像被卡住了喉咙的老鼠。
它又试着扑腾翅膀,却发现肩膀上空空的,没有翅膀可以挥动,只有两条手臂垂在身侧,晃来晃去。
“怪物……”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
它在鸡舍里见过 “怪物”—— 去年夏天,一只瘸腿的黄鼠狼闯进鸡舍,被 “巨人” 打断了腿,那黄鼠狼的样子和它们不一样,叫声也不一样,鸡群都叫它 “怪物”。
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也成了 “怪物”?
这个念头让它浑身发冷。
它想跑,想回到鸡舍里去,回到那个虽然拥挤、但至少熟悉的地方,找到芦花鸡,问问它自己到底怎么了。
可它刚迈腿,就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手掌和膝盖磕在湿泥里,疼得它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是身体的疼,是心里的慌 —— 它连走路都不会了,怎么回鸡舍?
就算回了鸡舍,黑母鸡会不会啄它?
“巨人” 看到它这个样子,会不会像打黄鼠狼一样打它?
雨还在下,不大,却绵密,把它的头发(哦,现在还有了头发,长在头顶,软软的)和皮肤都打湿了。
它蜷缩在野草堆里,把身体缩成一团,像以前在鸡舍里躲避寒冷那样。
可没用。
没有羽毛的遮挡,冷风首接吹在皮肤上,让它止不住地发抖。
它开始想念鸡舍里的稻草,想念芦花鸡温暖的翅膀,甚至想念黑母鸡虽然凶狠、但至少熟悉的啄击 —— 那些都是属于 “小毛” 的东西,是属于一只鸡的生活。
而现在,“小毛” 好像没了。
它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圈,试图回忆之前的样子 —— 灰扑扑的绒毛,小小的鸡冠,能啄碎米糠的喙,还有那双能在稻草堆里扒虫子的爪子。
可越想,那些画面就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双陌生的手、陌生的腿,还有这具连平衡都掌握不好的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
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把周围的野草照得稍微清楚了些。
小毛的肚子又开始叫了,这次的饿和以前不一样,不是空落落的疼,而是一种带着灼热感的渴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烧,需要吃点什么才能压下去。
它想起了 “巨人” 家的米糠。
金黄的、带着香味的米糠,倒进食槽时 “哗啦啦” 的声音,还有啄食时 “笃笃” 的触感。
那是它以前唯一能吃到的东西,也是现在唯一能想到的 “食物”。
不管自己是不是怪物,先找到吃的再说。
它扶着身边的野草,慢慢站起来。
这次比刚才稳了些,它试着把重心放低,像以前用爪子走路那样,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每走一步,膝盖都会发出轻微的 “咯吱” 声,脚趾也因为不习惯而蜷缩着,踩在湿泥里,沾了满脚的泥。
它朝着记忆中 “巨人” 家的方向走。
那方向有烟火味,有鸡舍的木头味,还有 “巨人” 说话的声音 —— 刚才,它好像听到了 “巨人” 的咳嗽声,和鸡舍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走了没几步,它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篱笆。
那是 “巨人” 家的篱笆,用竹子编的,上面还挂着几个晒干的玉米棒子。
篱笆后面,就是鸡舍的屋顶,还有 “巨人” 住的那间砖瓦房,烟囱里正冒着淡淡的烟。
看到熟悉的景象,小毛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它加快脚步,想绕到篱笆门那里,却在靠近篱笆的地方,被一堆东西绊了一下。
它低头一看,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又摔倒。
那是一堆羽毛。
不是一根两根,是一大堆,散落在篱笆下的泥地里,沾着雨水和暗红色的东西。
有灰色的、褐色的,还有白色的 —— 那白色的羽毛,小毛认得,是鸡舍里那只白母鸡的,昨天它还看见白母鸡用这羽毛梳理自己的翅膀。
而那些暗红色的东西,是血。
雨水把血稀释了,变成了淡红色的水,渗在泥里,沾在羽毛上,散发出一股腥甜的、让人恶心的味道。
小毛的鼻子变得异常灵敏,这股味道像针一样扎进它的鼻腔,让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它还在羽毛堆里看到了别的东西 —— 一根带着碎肉的鸡骨头。
骨头是浅白色的,上面还挂着一点没被啃干净的粉色肉沫,末端的关节处,还留着一点黄色的脂肪。
这是…… 鸡的骨头?
小毛的脑子 “嗡” 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它想起了去年秋天被 “巨人” 拎走的老母鸡阿黄,想起了鸡群里说的 “被神选中去了不用饿肚子的地方”,想起了 “巨人” 的孙子说过的 “吃鸡”。
难道…… 阿黄没有去 “极乐世界”?
难道那些被 “巨人” 拎走的鸡,最后都变成了这样 —— 变成了羽毛堆里的骨头,变成了那股腥甜的味道?
它不敢再想下去。
胃里的灼热感变成了剧烈的绞痛,比以前任何一次饿肚子都疼。
它扶着篱笆,弯下腰,开始剧烈地呕吐。
可它什么也吐不出来。
胃里空空的,只有刚才喝下去的雨水,吐出来的也是带着泡沫的清水。
呕吐让它的喉咙发疼,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视线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它听到了 “吱呀” 一声 —— 是篱笆门被推开的声音。
小毛猛地抬头,看见 “巨人” 从门里走出来。
他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粗布褂子,手里提着一个空的铁皮桶,桶沿上沾着一点黄色的东西,好像是…… 油?
“巨人” 也看到了它。
他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打量着小毛。
他的目光落在小毛***的身体上,落在它沾了泥和泪水的脸上,落在它扶着篱笆、还在微微发抖的手上。
“你是谁家的娃?
怎么光着身子在这儿?”
“巨人” 的声音很粗,像磨过的石头,落在小毛的耳朵里,却没有了以前的敬畏,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小毛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只能发出一阵干涩的 “嗬嗬” 声,像之前那样。
它想跑,可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它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巨人” 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看着他那双粗糙的、能拎起鸡的手,看着他桶沿上那点可疑的油光。
它忽然想起了鸡舍里的黑母鸡,想起了它啄在自己鸡冠上的疼。
可现在,那点疼和眼前的恐惧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巨人” 不是神。
小毛看着越来越近的 “巨人”,看着地上那堆沾血的羽毛,看着自己这双陌生的手,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它成了怪物,而眼前的 “神”,是吃怪物同类的屠夫。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的雨比刚才大,砸在脸上,凉得像冰。
小毛的牙齿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怕。
它想尖叫,想喊 “不要过来”,可喉咙里最后只挤出来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 ——“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