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皮箱里的山河1998年的大巴山,雨总像漏了的筛子,一下起来就没个完。
瓦屋小学的泥土地面被孩子们的布鞋踩出一个个深坑,积水里浮着草屑和碎瓦片。
林溪把背篓往课桌底下塞了塞,篓底的草药腥气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在教室里弥漫开。
她坐第一排最左边的位置,离讲台只有两步远,能清晰地看见陈老师袖口磨破的补丁,
和他握粉笔的手上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去年修教室屋顶时被钉子划的。
“‘国家’是什么?”陈老师用断了一条腿的黑板擦敲了敲讲台,黑板被支在摞起的砖块上,
一说话就晃悠,“往大了说,是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往小了说,是咱们瓦屋村的路,
是你们碗里的玉米糊糊,是冬天能穿暖的棉袄。”他拿起半截粉笔,
在斑驳的黑板上写下“人民”两个字,笔画深得几乎要把木板戳穿:“人民,
就是你们的爹娘,是村口磨豆腐的张婶,是山上种药材的李伯。国家护着人民,
人民才能好好过日子。”林溪的手指在粗糙的课桌上画着圈。
她不懂“960万平方公里”到底有多大,只知道从村里走到乡上要走三个钟头,
走到县城要在山路上打个来回。
但她记住了陈老师说的“政策”——那是个比山还厉害的东西,能让路自己长到家门口,
能让锅里的糊糊永远吃不完。“陈老师,”后排的狗蛋举着手,鼻涕快流到嘴里,
“政策能让我爹不出去打工吗?我娘说他在矿上挖煤,随时会被埋了。”教室里静了静。
陈老师放下粉笔,走到狗蛋身边,用袖口给他擦了擦鼻涕:“能。等政策到了咱们这儿,
山里的宝贝能运出去,你爹在家门口就能挣钱,还能天天给你讲故事。”那天下午放学,
林溪没直接回家,背着背篓钻进了后山。她记得陈老师总咳嗽,上周还咳出了血丝,
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怕是肺上积了寒气”。她想采些川贝,再挖点鱼腥草,娘说过,
这两样煮水喝能治咳嗽。山雾像白纱似的缠在树干上,林溪的布鞋踩在腐叶上,
发出“沙沙”的响。她知道哪里有川贝,
那是顾小川临走前告诉她的秘密地点——在一块刻着“川”字的石头旁边,
去年他们在那儿挖过,卖了钱买了两本算术本。“小川,”她对着空荡荡的山谷轻声说,
“陈老师病了,你说川贝能治好他不?”风穿过树林,带来远处的鸟鸣,像谁在应和。
林溪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川贝的绿叶刚冒尖,她屏住呼吸,用小铲子慢慢挖下去,
生怕碰碎了底下的鳞茎。等挖够一小把,天已经擦黑,她又在溪边采了一大把鱼腥草,
背篓里的草药堆得像个小山头。回到家时,娘正站在院门口张望,
围裙上还沾着灶灰:“死丫头,去哪野了?你爹的草药还没晒呢!”“给陈老师采的,
”林溪把背篓往地上一放,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娘,您帮我煮了吧,他咳得厉害。
”娘的动作顿了顿,接过草药闻了闻:“这川贝金贵,留着给你爹卖钱买化肥。
陈老师是城里来的知青,他有办法看病。”“可他没去看啊!”林溪急了,
“他总说‘没事没事’,昨天讲课的时候,脸白得像纸。”娘叹了口气,
转身进了厨房:“煮吧煮吧,看你这犟脾气,随你爹。”草药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苦涩的气味飘满了小院。林溪守在灶台前,看着水汽模糊了窗户,
心里盼着这锅水真能像娘说的那样“药到病除”。可陈老师的咳嗽没好。一周后,
一场暴雨裹着冰雹砸了下来,瓦屋小学的屋顶被掀了半边,土墙塌了个角,
断腿的黑板被砸得稀巴烂。那天林溪来得早,正帮陈老师整理被雨水浸湿的课本,
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屋顶的茅草混着泥土往下掉。陈老师一把将她推到讲台底下,
自己张开胳膊,像老母鸡护崽似的挡在摞起来的课本上。“别出来!”他吼着,
声音被雨声吞没。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流,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可他死死抱着课本,
直到最后一块土坯砸在背上,才闷哼了一声。等村里人赶来把陈老师从废墟里挖出来时,
他怀里的课本还整整齐齐,只是他自己浑身滚烫,说起话来都打颤。“傻呀你!
”村长蹲在地上,看着陈老师烧得通红的脸,急得直拍大腿,“课本淋湿了能再印,
你这身子骨要是垮了,娃们咋办?”陈老师笑了笑,
咳得更厉害了:“娃们……要读书……”他被抬回宿舍时,已经烧得迷迷糊糊。
林溪每天放学都去看他,给他擦脸,喂他喝自己煮的草药水,可他的体温总降不下来。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两趟,摇着头说“怕是转成肺炎了,得去县城医院”,可从村里到县城,
山路被暴雨冲断了,拖拉机根本开不出去。“陈老师,您撑住啊,”林溪坐在床边,
看着他凹陷的脸颊,眼泪掉在他手背上,“路通了就送您去县城,那里有好医生。
”陈老师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想看清她的脸。他抬起手,
指节瘦得像枯树枝,
摸了摸她的头:“溪溪……去我床底下……把那个皮箱……拿来……”林溪赶紧爬过去,
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箱子是棕色的,边角磨得发白,锁扣上锈迹斑斑。
陈老师从枕头底下摸出把小铜钥匙,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锁孔。“咔哒”一声,
箱子开了。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沓用红绳捆着的课本,最上面是本《政治学概论》,
封皮都磨掉了,书页里夹着许多小纸条,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箱子底层还有一张折叠的世界地图,边角都卷了,用透明胶带粘了好几处。“这些……给你,
”陈老师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走出大山……去县城……去省城……去看看‘国家’长什么样……”他抓起林溪的手,
…你学懂了……就想想……能为这大山里的人……做些什么……”林溪的手指死死抠着书皮,
眼泪把书页洇出了一片深色。她想说“您教我吧”,可话到嘴边,
只变成了哽咽:“您会好起来的,您教我……”陈老师笑了,
眼角的皱纹里淌下泪来:“我教不了了……你替我……看看……”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眼睛望着窗外,那里能看见瓦屋小学的废墟,能看见被云雾笼罩的大山。林溪抱着那本书,
趴在床边哭了很久,直到哭声被窗外的雨声彻底吞没。陈老师下葬那天,天放晴了。
瓦屋村的人都来了,狗蛋的娘哭得直捶胸,
说“陈老师去年还帮俺家娃交学费”;张婶拎着一篮刚蒸的玉米馍,放在坟前,
说“他总说爱吃俺做的馍”。林溪没哭。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把那本《政治学概论》揣在怀里,跟着送葬的队伍一步步往山上走。她知道,陈老师没走,
他只是变成了天上的云,变成了山间的风,在看着她,等着她。夏天来得很快,
山路上的泥泞渐渐晒干,露出硌脚的石子。县一中的招生简章贴在了乡上的公告栏里,
林溪背着陈老师的旧皮箱,天不亮就出发了。山路蜿蜒,像条巨蟒缠在山腰上。她走得急,
布鞋很快磨破了底,脚心被石子硌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可她不敢停,
皮箱里的课本随着脚步“咚咚”作响,像陈老师在催她“快点,再快点”。走到半路,
她遇见了从县城回来的货郎,货郎说:“丫头,县一中可难考了,去年瓦屋村就没人考上。
”林溪擦了把汗,把皮箱抱得更紧了:“我能考上。”货郎笑了:“你考那干啥?
不如早点嫁人,生娃,安安分分过日子。”“陈老师说,”林溪抬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
眼睛亮得惊人,“要去看看国家长什么样。”货郎愣了愣,没再说话,
从挑子里摸出块糖塞给她:“路上吃,补充力气。”六个小时后,
县城的青砖瓦房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林溪站在县一中的校门口,
看着门楣上“立德树人”四个烫金大字,心脏“砰砰”地跳。公告栏前围了好多人,
她挤进去,手指在录取名单上一个个划过去,直到看见“林溪”两个字,才腿一软,
差点坐在地上。旁边有人拍她的肩膀:“丫头,考上了?真厉害!”林溪点点头,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她从皮箱里翻出那本《政治学概论》,翻开第一页,
陈老师的批注映入眼帘:“政策的生命力,在于让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到光。
”她抬头望向县城的街道,柏油路面平得像镜面,自行车铃“叮铃铃”地响,
远处的高楼顶上,红旗在风里招展。这就是陈老师说的“国家”吗?
这就是她要去探寻的世界吗?皮箱的锁扣轻轻碰了一下,像是谁在回应。林溪握紧了书,
一步步走进校门,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一株倔强的野草,要在陌生的土地上,
扎下属于自己的根。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路不再只是瓦屋村到后山的小径,
而是从大山深处,通往陈老师未经的山河。第二幕:笨拙的起飞2008年的蝉鸣极为聒噪,
林溪拖着行李箱站在省城大学门口时,
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还沾着未干的泥点——那是出发前帮家里收玉米留下的。
政治学专业的迎新横幅在风里鼓荡,红底黄字刺得她眼睛发疼,
周围学生的牛仔裤、帆布鞋与她的粗布裤子、解放鞋格格不入,像滴进清水里的墨,
突兀得让人低头。图书馆成了她的避难所。书架高耸如林,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格子光斑,林溪总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面前摊着《政治学原理》,书页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卷起毛边。
她啃书的样子像山里的松鼠囤积松果,连教授走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这姑娘记笔记时,
铅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比空调的嗡鸣还规律。模拟议会辩论是她的第一道坎。
当她站起来陈述观点时,一口带着大巴山腔调的普通话刚出口,底下就响起窃笑声。
“像在念山歌”“听不懂”的议论像细小的针,扎得她耳膜发烫。
她攥紧发言稿的手指关节泛白,稿纸上的“政策惠民”四个字被汗水洇成模糊的团。坐下时,
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滑,凉得像山涧的溪水。“喂,这个给你。”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掌心躺着一盒润喉糖,糖纸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林溪抬头,
看见周晓——那个总穿白色连衣裙的城市姑娘,正歪头笑:“你声音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他们是嫉妒没听过这么干净的声音。”周晓的话像颗糖,化在心里甜得发腻。
林溪把润喉糖揣进裤兜,触到布料上的补丁,那是娘用碎花布补的,此刻却像块烙印。
为了攒学费,她找了份工地搬砖的活,周末的太阳把皮肤晒得黝黑,
手掌磨出的茧子比课本还厚。晚上则帮教授整理基层调研资料,
那些印着“山区儿童辍学率37%”“留守老人医疗覆盖率不足20%”的数据,
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她总想起村里的二丫,那个十二岁就辍学嫁人、眼睛里没有光的姑娘。
笔记本上,林溪写下:“政策若不能落地,就像山顶的云,好看却解不了旱。
”笔尖划破纸页,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这天整理资料时,教授的老友赵书记来办公室串门。
他戴着老花镜,翻看林溪的笔记本时,手指在那句划痕处停顿:“这姑娘,说得在理。
”林溪慌忙想合上本子,却被他按住:“我带你回趟大巴山,
让你看看‘云’和‘旱’的距离。”车开出城时,林溪还在紧张。
赵书记的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梯田,又变成熟悉的青山。突然,
车身猛地一沉,陷进了泥坑——前几天下过雨,山路泥泞不堪,车轮空转着,
溅起的泥浆糊满了车窗。“下来推吧。”赵书记说着,率先推开车门。林溪跟着下车,
刚站稳就打了个趔趄,泥土瞬间裹住她的解放鞋。她咬咬牙,脱掉鞋子,光脚踩进泥里,
冰凉的湿泥没过脚踝,却让她莫名踏实。“使劲!”赵书记喊着号子,林溪弓起身子,
肩膀顶住车门,脚底的泥被挤压出咯吱声。就在这时,她看见远处山坡上,
一个背着柴捆的老人正蹒跚走着,那背影像极了村里的王爷爷,因为缺医少药,
腰疼得直不起身,却还要上山砍柴。“您看!”林溪突然喊,指着车轮,
“这政策就像这车轮,得知道路有多烂,才知道该换什么胎!”她的声音带着喘息,
却异常响亮,“您看这泥坑,车轮陷进去,不是车不好,是胎不对——山里的路,
得用防滑胎,就像政策,到了山里,得换成山民听得懂的话,做山民盼了一辈子的事!
”赵书记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着林溪光脚站在泥里的样子,突然笑了:“丫头,
你这比喻,比课本上的理论实在多了。”车终于被推出泥坑,林溪坐在副驾上,
脚底板还沾着泥,却不觉得脏。赵书记递给她一瓶水:“知道政策落地最难的是什么吗?
是你刚才光脚踩泥的劲儿——得把自己放进群众的泥里,才能知道他们有多难,
政策才能长出根。”林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印在车垫上,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她想起辩论会上的窘迫,突然觉得,那些嘲笑或许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
她从大巴山带来的泥土,此刻正与省城的车垫融为一体,像个承诺,也像个起点。回到学校,
林溪把润喉糖还给周晓时,对方挑眉:“怎么,不怕念‘山歌’了?”“不怕了,”林溪笑,
露出两排白牙,“山歌里有真东西,他们听不懂,是他们的损失。
”她的普通话依旧带着腔调,却不再躲闪别人的目光,辩论时,她会特意放慢语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