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层沉重的、吸饱了冰冷水汽的绒布,严严实实地裹着周默岩。
浓烈的烟尘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血液凝固后散发的甜锈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喉咙,每一次急促的吸气都像吞下粗糙的沙砾,呛得他胸膛深处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外面死寂了片刻。
风呜呜地刮过残破的窑洞口,卷起零星的灰烬。
噗通…噗通…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撞击,巨大的回响鼓荡在逼仄的空间里,几乎掩盖了远处模糊的、日本兵拖拽重物和低声咒骂的声响。
那声苍老的断喝——“跑!”
,还有人体被利刃撕裂、热血喷溅的可怖画面,反复在他眼前闪现,每一次都像冰冷的针尖刺进脑髓。
活下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骨地烧灼着他。
爹娘的血还没凉,小蓉的泪眼还在心中,那个不知名的老者用脖子替他挡住了索命的刺刀!
凭一口气,他必须在这绝望的窑洞里找到生路!
他强迫自己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铁锈腥甜,也压下那随时要将他吞噬的、同归于尽的疯狂冲动。
黑暗中,身体的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双手撑着冰冷潮湿的窑壁,指尖下粗糙的泥土颗粒带着刺骨的凉意。
指尖忽然顿住。
不对,这触感……与刚才在外面抠到的那片死寂的炭黑粉末完全不同!
这里的土壁,虽然冰冷,却带着一种……微弱的潮气?
甚至指尖稍微用力,能感到极其细微的润湿感!
这不是完全干燥的绝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痛楚。
周默岩闭了闭眼(尽管黑暗里睁不闭眼并无区别),竭力回忆这窑洞的结构。
一个山脚常见的土窑,用于烧炭或是储粮?
入口己被他撞塌半边,堵住了大半光线。
他进来的瞬间瞥过一眼,似乎很深,形状不规整,并非首筒。
最重要的是,他扑进来时,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极微弱的、流动的气流拂过脸颊?
空气!
有流动的空气,就可能有别的出口!
至少,能让他暂时避开洞口的锋芒!
他像一头受伤但灵巧的野兽,在彻底的黑暗中,屏住呼吸,贴着湿冷的土壁,一寸寸向前摸索。
指尖划过凹凸不平的壁面,避开尖锐的碎石。
他记得地质课上教授说过,这种山区的土窑,有时会因雨水渗漏形成天然缝隙,甚至与山体的溶蚀裂隙相连通。
一步,两步……黑暗吞噬了距离感,只有冰冷的墙壁和脚下深浅不一的地面是真实的指引。
突然,膝盖撞到一处硬物,硌得生疼。
他蹲下身摸索,是一个低矮的土台,大概是堆放东西所用。
窸窸窣窣……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声音,从他摸索前进的方向的侧后方传来!
周默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硬弓!
那声音……像是衣物摩擦土壁?
难道这洞里还有别人?!
是日军的埋伏?
还是……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恰好从洞顶落下,砸在他的后颈。
刺骨的冰凉让他猛地一激灵!
但他没有动,连呼吸都压到了几乎消失。
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得让人窒息。
只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流,和方才那一声突兀的摩擦细响,证明着此方死寂中存在别的活物。
时间像是冻结的冰河。
窑洞外的风声也小了下去,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内外。
周默岩全身紧绷着,每一根神经都高度警戒着任何可能的袭击或异动。
刚才那声细响带来的恐惧和疑虑,反而暂时冲淡了他因缺氧和伤势带来的眩晕感。
他将身体重心压低,一只手悄然伸向旁边土台摸索,指尖碰到一块拳头大小、边缘锋利的石头。
冰冷粗糙的触感传来一丝残酷的安慰。
就在这时——嗒……嗒嗒……规律、轻微,带着一种执拗的……敲击声?
像是有人用一根小棍,在一下下敲打什么东西,不急不缓,清晰地在死寂的窑洞深处响起!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周默岩紧绷的神经弦上!
不是风吹!
不是耗子!
是人在敲!
是谁?!
用意何在?!
周默岩的心沉得更深,握着石块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
是试探?
还是某种联络的暗号?
或者……是留给他的?
他猛地想起刚才外面那老者!
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那声用命换来的断喝!
难道……他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绝对的黑暗中,听觉成了唯一感官。
那敲击声固执地响着,嗒、嗒嗒,间隔稳定,仿佛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耐心与急迫。
是陷阱?
是引导?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窑洞深处,竟藏着决定生死的岔路口!
周默岩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尝到了尘土混着血腥的铁锈味。
爹娘的惨状、小蓉的哭喊、老者颈腔喷涌的热血画面与这冰冷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
退出去?
洞口可能正有枪口瞄准。
留在这里?
氧气耗尽也是死路一条。
往前走?
是生是死?
那个“跑”字背后的含义,似乎被这黑暗窑洞里的嗒嗒敲击声,染上了更沉重、更决绝、也更扑朔迷离的意味。
黑暗中,唯有那固执的敲击声,和手心紧握的石块传来的冰凉刺骨感,成了他仅存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