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任青州巡抚的第一天,就遇上了离奇命案。
死者是当地富商,尸体被发现时竟坐在书房椅子上,面带微笑,浑身无伤。
仵作验尸后悄悄禀报:“大人,此人已死三日,但昨日还有人见过他赴宴。”
我掀开死者衣袖,闻到一股极淡的异香——这味道,我只在十年前那桩“阎王笑”案中闻过。
而那个案子,本该随着我师父的冤死永远封存……
青州的官道,被连日的雨泡得泥泞不堪。马车轮子陷在深辙里,每一次挣扎,都溅起浑浊的泥浆,泼洒在早已不堪重负的车厢壁上。我坐在车里,听着外面车夫沉闷的吆喝和马匹粗重的喘息,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车窗帘子敞着一条缝,湿冷的风钻进来,带着泥土和腐烂草木的气息。天色灰蒙蒙的,压得极低,远处的青州城郭,只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露出一段模糊的、湿漉漉的轮廓。
赴任青州巡抚,算不得什么美差。此地虽非边陲,却也是盘根错节,吏治积弊已久。朝廷此次点将我前来,明面上是升迁,暗地里,只怕是让我这把不算新的刀,来试试这潭水的深浅。前程如何,我并不十分挂心,只是这南方的潮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沾衣不湿,却透骨生寒,让我这在北地待惯了的人,浑身都不爽利。
车马终于晃晃悠悠进了城。青州城內,街市还算整齐,只是这雨天,行人稀少,两旁的店铺也大多门庭冷落,唯有屋檐下的滴水,串成珠帘,哗哗作响。偶尔有撑伞的路人匆匆而过,投来几道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
巡抚衙门坐落在城东,黑漆大门紧闭着,门前石狮被雨水冲刷得锃亮,却也更显威严冷清。马车停稳,随行的老仆周良先跳下车,撑开一把油纸伞,才扶我下来。脚刚踏上湿滑的青石板,衙门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身影疾步而出,未等看清面目,已利落地打了个千儿。
“卑职青州府刑名师爷周文渊,恭迎巡抚大人!”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干练。我抬眼看去,此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下颌几缕短须修理得整整齐齐,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洗得发白,眼神澄澈,不见寻常胥吏的油滑,反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沉静。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微微颔首:“周师爷不必多礼,日后还需你多多辅佐。”
“大人言重了,分内之事。”周文渊起身,侧身让开道路,“衙内一应事务已初步整理,请大人入内歇息,容卑职稍后详细禀报。”
正要举步,长街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混着几声惶急的呼喊,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天的沉闷。循声望去,只见几骑快马溅着水花狂奔而来,马上之人皆是青衣小帽的家丁打扮,神色惊惶。为首一人滚鞍下马,也顾不得地上泥泞,踉跄扑到衙门前,带着哭腔喊道:
“大人!各位青天大老爷!不好了!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出事了!”
周文渊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沉声道:“慌什么!这是新到任的巡抚韩大人在此!有何事,慢慢说清!”
那家丁抬头看见我官服,更是磕头如捣蒜:“巡抚大人!求大人做主啊!我家老爷……城东苏记绸缎庄的东家苏启明苏老爷,他……他在书房里……没气了!”
苏启明?这名字我有点印象,是青州城内有数的富商,家资巨万,听说为人乐善好施,在民间口碑不错。
“怎么没气的?可曾请郎中?”周文渊代我问道,语气沉稳。
家丁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请了……郎中也来了,可……可老爷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模样……模样透着古怪!脸上还带着笑!浑身却冰凉僵硬了!郎中说,说……早就没气多时了!”
人死了,面带微笑?这情形,寻常听着便觉蹊跷。我心头莫名一紧。
周文渊回头看我,目光里带着探询。我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压下那丝突如其来的悸动,淡淡道:“备轿,去苏府。”
苏府位于城东富庶之地,高墙大院,朱门铜环,气派非凡。只是此刻,府门大开,里面隐隐传来女眷的哭泣和下人们惶惶不安的低语,一片愁云惨雾。门楣上悬挂的白灯笼尚未点亮,但死亡的气息,已弥漫开来。
我下了轿,周文渊紧随身旁,苏府的管家早已战战兢兢地候在门口,引着我们穿过庭院,直奔内宅书房。
书房所在是一处独立的小院,颇为幽静。此时院里已站了不少人,有苏家的眷属,也有闻讯赶来的衙门差役。见我到来,众人纷纷让开道路。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气,还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得让人心头发慌的香气。
我迈步走进书房。
书房布置得雅致,四壁书架,典籍琳琅,窗前一张紫檀木大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井然。而此刻,书案后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正端坐着一人。
正是苏启明。
他穿着一身赭色团花便袍,头戴方巾,身子微微后靠,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面色红润,竟不似死人,尤其那嘴角,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双眼微眯,仿佛正沉浸在一件极其愉悦的事情之中,酣然入睡。
若不是那皮肤透出的、毫无生气的蜡黄光泽,以及周身散发的冰冷僵硬之感,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会以为他只是在打盹。
几个穿着仵作号服的人正在一旁低声商议,见到我,连忙上前跪倒。为首的仵作姓李,是个五十多岁、经验丰富的老手。
“验过了?”我问,目光仍停留在苏启明那张诡异的笑脸上。
李仵作叩头回道:“回大人,初步验看,体表无任何伤痕,无挣扎搏斗痕迹,口鼻眼耳亦无异状。只是……只是这尸僵程度,甚是罕见,全身僵直,关节难以屈伸,按常理推断,怕是……怕是已去世至少两日以上了。”
“两日以上?”周文渊在一旁接口,“昨日午间,苏东家还应邀赴了知府赵大人的宴请,席间不少人见过他,谈笑风生,并无异样。此事许多人都可作证。”
昨日还活着,尸僵程度却显示死了两三天?这矛盾让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几个胆小的下人已经瑟瑟发抖,窃窃私语声里充满了恐惧。
我走近几步,离那具面带微笑的尸体更近了些。那股若有若无的异香,在这里愈发清晰。甜腻,馥郁,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钻入鼻腔。
我俯下身,仔细查看苏启明搭在扶手的手。手指纤细,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我的目光落在他宽大的袖口上。
犹豫了一下,我伸出手,轻轻掀开了他左手的衣袖。
手腕皮肤苍白,同样不见伤痕。但就在衣袖掀开的刹那,那股异香骤然浓郁了一瞬,虽然极淡,却真真切切。
我的动作僵住了。
这味道……
冰冷,黏稠,如同十年前那个大雪之夜的气息,瞬间裹挟着记忆汹涌而来。那时我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刑部小吏,跟着师父查案。那桩案子,死了三个京官,死状各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点——现场都残留着这种独特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异香。师父给它起了个名,叫“阎王笑”。他说,闻到这香味,阎王爷就在对你笑了。
我们追查了很久,线索却总是在最关键处断掉。最后,所有的证据,竟都离奇地指向了师父自己。通敌、受贿、谋杀……一桩桩罪名如山压下。师父被革职下狱,不等秋后,便在狱中“畏罪自尽”。那桩“阎王笑”案,也就此成了悬案,卷宗被封存,上面落满了灰尘。
所有人都以为师父是罪有应得,只有我知道,他是被灭口的。因为我们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触碰了某个庞大阴影的边缘。
十年了。我辗转各地,从一个小小的推官,熬到了今日的巡抚。我以为那件事,连同那种名为“阎王笑”的异香,早已被时光掩埋。
没想到,在我上任青州的第一天,在这富商苏启明的尸体上,它又出现了。
丝丝缕缕,钻心蚀骨。
我慢慢直起身,脸上不动声色,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寻常的查验动作。但胸腔里,那颗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上来。
周文渊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细微的变化,低声道:“大人?”
我收回手,衣袖自然垂落,遮住了苏启明的手腕。我转向李仵作,语气平静无波:“可能确定具体死因?”
李仵作面露难色:“大人明鉴,体表无伤,亦无中毒常见之青黑呕吐迹象,小人……小人一时难以断定。或需进一步剖验……”
话音未落,旁边一位穿着缟素、哭得几乎晕厥的中年妇人应是苏启明的正室猛地抬起头,尖声道:“不可!老爷生前最重体面,怎能让他死后遭此罪过!求大人开恩!”
其他眷属也纷纷跪倒哀求。
我摆了摆手,止住了他们的哭诉。剖验确实阻力太大,眼下也不是时候。
“既然体表无异常,暂且将尸体移至义庄,小心看管,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我吩咐道,又看向周文渊,“周师爷,即刻封锁书房,所有物品原样封存。苏府上下人等,分开问话,尤其是昨日见过苏东家,以及最后接触过他的人,一个不漏。”
“卑职明白。”周文渊躬身领命,立刻带着差役忙碌起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苏启明那张含笑的脸,转身走出了书房。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院落。那股异香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与十年前记忆里的味道严丝合缝。
阎王笑……
师父蒙冤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青州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而我这条命,或者说,我追寻了十年的那个真相,或许,就要从这具面带微笑的尸体开始,重新浮出水面了。
回到巡抚衙门时,天色已近黄昏。雨势稍歇,但乌云未散,天地间一片晦暗。衙署后院暂时收拾出了几间屋子,作为我的居所。周良带着几个新拨来的仆役,正默默归置着简单的行李。
我屏退左右,只留周文渊在书房叙话。这间书房显然是刚整理过的,还带着一股仓促打扫后的尘土气。烛火点燃,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勉强驱散了一些阴冷。
“说说看,这位苏东家。”我在书案后坐下,指尖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周文渊站在下首,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回道:“苏启明,祖籍徽州,四十有五。二十年前来青州经营绸缎生意,凭借精明手腕和过人眼光,逐渐发家,成为青州绸缎行的头面人物。家资丰厚,城外有田庄,城内铺面不下十处。为人方面,表面乐善好施,修桥铺路,时常接济贫苦,在民间风评颇佳。与官府往来也算密切,尤其是与知府赵大人,关系匪浅。”
“知府赵安民?”我抬眼。
“是。”周文渊点头,“昨日宴请苏启明的,正是赵知府。据赴宴者说,席间苏启明并无异样,谈笑自如,还与赵知府约了过几日一同鉴赏新得的一幅古画。”
“宴会何时散的?”
“约莫酉时末晚上7点。苏启明是独自乘轿回的府。回府后,据门房和贴身小厮说,他直接去了书房,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直到今日晌午,夫人见他迟迟未出用午饭,派人去请,才发现……已然如此。”
独自回府,进入书房,然后离奇死亡。时间线看似清晰,但那个“死亡两三日”的尸僵状态,像一根坚硬的刺,卡在了整个逻辑链条的中心。
“关于苏启明的背景,就只有这些?”我追问,“生意做得这么大,难免有对头。可曾与人结怨?”
周文渊微微蹙眉:“明面上的对头……自然是有的。商场如战场,苏家生意扩张,难免挤压别家。但多是商业上的龃龉,似乎不至于到买凶杀人,更何况是如此……诡异的手段。至于暗地里……”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卑职在青州数年,倒也听过一些风闻。”
“讲。”
“有传言说,苏启明发家,并非全然清白。早年似乎做过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与漕帮、甚至一些江湖人物都有牵连。只是他后来洗白得干净,又善于经营人脉,这些旧事,便很少有人再提了。”
江湖人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阎王笑”的出现,本身就指向了非官方的、隐秘的势力。
“还有,”周文渊补充道,“苏启明虽家财万贯,但子嗣不旺,唯有一子,年方弱冠,据说体弱多病,常年在外地休养。府内事务,多由几位姨太太和那位正室夫人王氏掌管。这王氏,出身本地小吏之家,并非苏启明原配,是续弦,入门不到十年,但手段厉害,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妻妾、子嗣、庞大的家产……这本身就是滋生阴谋的温床。
我沉吟片刻,道:“苏府的人,问话可有收获?”
周文渊摇头:“分开问的,口径大抵一致。昨夜无人听到书房有异响,也无人见过生人进出。苏启明进入书房后,便如同消失了一般。只有那贴身小厮提到,昨夜送茶水时,似乎闻到书房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同于平日用的熏香,但他当时并未在意。”
香味……又一次印证了。
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周良在门外道:“老爷,知府赵大人前来拜会。”
我和周文渊对视一眼。来得真快。
“请赵大人花厅用茶,我即刻便到。”
周良应声去了。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周文渊低声道:“大人,赵知府此时前来,怕是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我淡淡道,“先去会会这位父母官。”
花厅里,烛火通明。青州知府赵安民是个富态的中年人,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见了我,未语先笑,热情地拱手迎上来:“韩大人!哎呀呀,本该早来迎接,实在是公务缠身,恕罪恕罪!不想大人甫一抵任,便遇此棘手之事,真是……唉!”
他言辞恳切,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惋惜和愤慨。
我拱手还礼:“赵大人客气了。本官也是恰逢其会。苏东家之事,确令人扼腕。”
分宾主落座,仆人奉上茶。赵安民叹了口气:“不瞒大人,下官与启明兄相交多年,深知其为人敦厚,乐善好施,实乃我青州士绅之楷模。昨日还一同把酒言欢,怎料今日便天人永隔!听闻死状蹊跷,下官亦是心惊不已。不知……大人可有何发现?”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试探。
我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避重就轻:“初步查验,体表无伤,死因不明。尸僵程度与死亡时间有所矛盾,还需进一步查证。赵大人昨日与苏东家宴饮,可察觉他有何异常?”
赵安民捻着胡须,作回忆状:“异常?绝无此事!启明兄昨日精神极佳,席间还说起欲捐资修缮城南书院,兴致勃勃。散席时,也是下官亲自送他上轿,并无半分不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韩大人,以下官之见,启明兄此番……怕是突染恶疾,暴毙而亡。他平日里忙于生意,应酬繁多,身子骨或许早已亏空,只是外人不知罢了。若是如此,还望大人能早日定案,也好让逝者入土为安,稳定民心啊。”
突染恶疾,暴毙而亡?他倒是急着给案子定性。
我放下茶盏,不置可否:“是否恶疾,需有确凿证据。苏东家非寻常百姓,死因不明,若草率结案,只怕难以服众,亦对不起赵大人与他的故交之情。还是查清楚为好。”
赵安民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舒展开:“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心急了,只是不忍见故友身后不安。一切但凭大人明断,府衙上下,定当全力配合。”
又闲谈了几句本地风土,赵安民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又再三表示,若有需要,随时可去府衙调阅卷宗、差遣人手。
送走赵安民,周文渊从屏风后转出。
“大人,赵知府似乎很想将此案尽快了结。”
“嗯。”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越是着急,说明这水底下,东西越多。”
尸僵与目击时间的矛盾,神秘的异香,知府暧昧的态度,富商复杂的背景……线索杂乱,但都隐隐指向一个方向——苏启明的死,绝非寻常。
而“阎王笑”的重现,更让我确信,这不仅仅是一桩孤立的命案。它很可能与十年前的旧案,与师父的冤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周师爷。”
“卑职在。”
“两件事。”我转身,目光锐利,“第一,暗中查访苏启明早年发家史,特别是他与漕帮、江湖人物的具体关联。第二,十年前京城那桩‘阎王笑’悬案,卷宗应封存于刑部,你想办法,通过可靠渠道,查一查当年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与青州有关联。”
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是沉稳应道:“卑职明白。京城那边,卑职有位同窗在刑部当差,或可一试。只是……路途遥远,需些时日。”
“无妨,小心为上。”我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查访苏启明背景时,务必隐秘。我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是。”
周文渊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人。烛火噼啪作响,窗外夜风呼啸,带着湿冷的雨气。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青州城的夜景在雨中模糊不清,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黑暗中顽强地闪烁。
苏启明那张含笑的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十年前师父蒙冤时的不甘与愤怒,在这一刻重新涌上心头。
十年了。我从一个满腔热血、坚信律法公正的青年,变成了如今这个深谙官场规则、步步为营的巡抚。我以为时光早已磨平了棱角,冷却了热血。
直到闻到那缕“阎王笑”。
才知道,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放下。
这青州,看来是注定无法平静了。也好,那就让我这把刀,好好搅一搅这潭浑水。
看看底下,究竟藏着什么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