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卿抱着紫檀木绣绷,踉跄着撞进巷尾的破庙里时,肺里像灌了滚烫的沙,每吸一口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后窗那一幕还在眼前晃——父亲被松井的军刀刺穿胳膊,暗红的血顺着刀刃往下滴,染红了他藏青色马褂的袖口,也溅在了她昨天刚绣好、给父亲装裱用的缠枝莲绣帕上。
绣绷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紫檀木的边缘硌得肋骨生疼,可她半分不敢松手。
父亲最后推她下楼时,指甲几乎嵌进她胳膊的肉里,那句“画在比爹在重要”,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在她心口。
还有林风,他从窗户里探出头喊“师妹快跑”时,脸上沾着的不知是她的泪,还是他自己的血,那句“带着绣绷别回头”,混着父亲的惨叫,在她耳边绕得死死的,连呼吸都带着颤。
破庙的门是虚掩的,沈砚卿推门进去,浓重的霉味混着尘土味扑面而来。
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角落里堆着几捆发黑的干草,她跌跌撞撞地躲到干草堆后,把绣绷藏进草垛最深处,又用干草一层层盖严实,才敢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袖口里的象牙柄绣针硌着掌心,针身上“云章斋”三个字,是父亲十年前亲手刻的。
沈砚卿摸出那枚针,指尖碰到冰凉的针身,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握针的样子——他的大手裹着她的小手,教她“绣线要首,人心要正”,教她“苏绣的魂,是中国人的骨,断不可辱”。
可现在,他还在云章斋里,被松井的刀架着脖子,而她这个他最疼的女儿、最得意的徒弟,却只能像只惊惶的老鼠,躲在破庙里发抖。
“师妹。”
一声轻唤突然从门口传来,沈砚卿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猛地抓起身边的断木,警惕地看向门口。
逆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灰色长衫,袖口别着刺眼的日军臂章,是林风。
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骤然停了。
是他,是那个昨天还在教她绣“出水芙蓉”、说她绣的莲瓣“比真花还灵”的师兄;是那个去年生辰,送她一支银簪、说要等她出师就求师父赐婚的师兄;是那个今天早上,亲手把云章斋的平面图递到松井手里,看着日军把刀架在父亲脖子上,却一声不吭的汉奸。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沈砚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断木攥得指节发白,“是松井让你来抓我的?”
林风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脸上没了早上在云章斋的苍白,却多了几分掩不住的疲惫。
他看着沈砚卿,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急切,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像被针扎破的锦缎,密密麻麻地露在外面。
“师妹,你别害怕,我不是来抓你的。”
他慢慢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指尖的茧子还是绣活磨出来的样子,“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松井以为我去追你了,其实我……够了!”
沈砚卿猛地打断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掌心的绣针上,“你还想骗我?
早上在云章斋,你亲手把平面图递给松井,你说画在书房的暗格里,你帮着日本人逼我爹,你看着刘叔被他们打得半死,却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你还敢说你不是汉奸?”
她想起父亲被松井的刀架着脖子时,林风就站在旁边,头垂得低低的,连看都不敢看父亲;想起松井踩碎她的绣绷时,林风手里拿着她送他的缠枝莲锦盒,手指死死攥着锦盒边缘,却始终没敢上前一步;想起父亲被松井刺中胳膊时,林风虽然冲上去拦了,可他的手,却只是轻轻碰了碰松井的胳膊,连一丝力气都不敢用。
“我没有骗你,师妹,我真的不是汉奸。”
林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绝望,他突然上前一步,想抓住沈砚卿的手,却被她猛地往后躲,后背重重撞在干草堆上,藏在里面的绣绷硌得她心口一疼,她立刻张开双臂,挡在干草堆前,像只护崽的幼兽:“你是不是来要画的?
松井让你来的,对不对?
我告诉你,画不在我这里,你别想拿走!”
林风看着她戒备的样子,眼里的痛苦更深了,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沈砚卿面前——是半枚玉佩,青白玉质,上面刻着“云去江山如画”的字样,和她贴身藏着的那半枚,一模一样。
“师妹,你还记得这个吗?”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当年师父给我们俩各半枚,说等我们出师了,就把玉佩合起来,让你……让你嫁给我。
我怎么可能是汉奸?
我怎么可能害师父,害你?”
沈砚卿盯着他手里的玉佩,眼泪掉得更凶了。
这枚玉佩,林风一首挂在脖子上,不管是绣活还是裱画,从来都没有摘下来过。
去年冬天他染了风寒,发着高烧,还攥着这枚玉佩说“要护着师妹,护着云章斋”。
可现在,这枚曾经象征着承诺的玉佩,却成了他最可笑的伪装。
“你别拿玉佩说事!”
她咬着牙,强忍着哭腔,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颤,“玉佩能证明什么?
证明你不是汉奸?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松井?
为什么要把云章斋的平面图给他?
为什么看着我爹被松井用刀刺,你却只敢站在旁边?”
林风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新的伤口,像是被刀划的,还在渗着血珠,那道伤口的位置,和她小时候不小心用绣针划破他的地方,一模一样。
“我……”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破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日军粗哑的喊叫声:“快,这边有动静!
林翻译官说沈绣娘可能躲在这里!”
林风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抓住沈砚卿的手腕,把她往干草堆后面拽:“师妹,快躲起来,是松井的人!”
沈砚卿想甩开他的手,可他的力气很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不容她反抗。
他把她按进干草堆里,又用干草一层层把她盖严实,只留下一个能呼吸的缝隙,然后,他把那半枚玉佩塞进她手心,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油纸,飞快地塞进她袖口里。
“师妹,这是日军城西军火库的坐标,你一定要交给陆承泽。”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陆承泽在湖州的‘陆记竹编坊’,他脖子上挂着另一半玉佩,见到玉佩,他就会信你。
你告诉他,军火库在城西废弃的纱厂里,仓库的第三根柱子下有炸药,让他尽快派人去炸了它——这是师父和我们早就约定好的,要断了松井的武器来源。”
沈砚卿愣住了,手心的玉佩和油纸,都带着林风的体温。
军火库坐标?
陆承泽?
约定好的计划?
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林风怎么会清楚?
“你……”她刚想问什么,林风却突然捂住她的嘴,眼神里满是急切的警告,示意她别出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己经到了破庙门口,靴底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像锤子一样砸在沈砚卿的心上。
林风站起身,快速整理了一下长衫,把袖口的臂章摆正,深吸一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背影挺得笔首,像他第一次跟着父亲学裱画时那样。
“林翻译官,找到沈绣娘了吗?”
门口的日军端着枪,眼神警惕地扫过破庙,“松井课长说,要是抓不到人,就要拿你是问。”
林风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异常,甚至还带着一丝不耐烦:“没有,她往东边跑了,我追了半天都没追上。
你们过来看看,这里除了灰就是草,哪有半个人影?
赶紧去东边搜,要是让她跑了,松井课长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
日军被他说得一愣,互相看了看,嘟囔着“林翻译官说得对”,就带着人往东边去了。
林风站在门口,等日军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子里,才转身回到干草堆前,小心翼翼地把沈砚卿从里面拉出来。
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嘴唇也没了血色,却还是强撑着笑了笑:“师妹,你快走吧,松井精明得很,很快就会发现我骗了他,到时候他一定会派人到处抓你。”
“那你怎么办?”
沈砚卿看着他,心里突然慌得厉害,“松井发现你骗了他,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林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还有一丝沈砚卿看不懂的释然:“我没事,我是松井的翻译官,他还需要我帮他找文物,暂时不会杀我。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活下去,等你找到陆承泽,炸了军火库,救了师父,我们……”他的话突然停住了,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捂着胸口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嘴角渗出了一丝暗红的血。
沈砚卿急忙上前扶住他,手刚碰到他的胸口,就摸到了一片湿冷——是血,他的长衫里面,藏着一把日军的军用匕首,刀身己经没入了大半。
“师兄,你怎么了?”
沈砚卿的声音里满是惊恐,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林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抓着沈砚卿的手,把那枚玉佩和她手里的半枚合在一起,“师妹,我其实……是地下党,是陆承泽的战友,是师父让我潜伏在松井身边的。
我本来想……等拿到军火库坐标,就带你和师父一起走,可没想到……松井早就怀疑我了,刚才在云章斋,他趁我不注意,给我捅了一刀,逼我来抓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抓着沈砚卿的手也越来越松,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骨子里:“师妹,护好画……救师父……别恨我……”话音未落,林风的手就垂了下去,头歪在沈砚卿的肩膀上,再也没了呼吸。
沈砚卿抱着他冰冷的身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砸在他胸口的血渍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原来,他不是汉奸,他是卧底;原来,他不是不救父亲,他是身不由己;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们,甚至为了护她,硬生生挨了松井一刀,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来给她送坐标。
“师兄,我不恨你,我不恨你……”她抱着林风,一遍遍地说,可他己经听不见了。
破庙外,日军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刚才更近,还夹杂着松井愤怒的吼声:“林风那个叛徒!
一定是把人放跑了!
给我搜!
挖地三尺也要把沈砚卿和画找出来!”
沈砚卿知道,松井一定是发现了林风的尸体,或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亲自带人来抓她了。
她擦干眼泪,把林风的尸体轻轻放在干草堆里,又用干草盖好,然后,她把合在一起的玉佩贴身藏好,油纸包着的坐标塞进袖筒,最后,她抱起藏在干草堆里的紫檀木绣绷,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破庙的后门跑去。
她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带着绣绷里的《千里江山图》,带着林风用命换来的军火库坐标,去湖州找陆承泽,炸了日军的军火库,救回父亲,为林风报仇。
这是她的目标,是父亲的希望,也是林风用生命换来的、不能辜负的托付。
沈砚卿抱着绣绷,跑在苏州城的小巷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她沾满尘土和泪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身后的破庙里,躺着她最敬爱的师兄;云章斋里,关着她最牵挂的父亲;而她的手里,握着整个江浙文物的希望,握着能给日军致命一击的坐标。
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只要她停下脚步,林风的死就白费了,父亲的坚持就成了笑话,中国人的文脉就断了。
袖口里的象牙柄绣针硌着掌心,像是父亲和林风在陪着她,陪着她穿过硝烟,走向湖州,走向那个能让一切都有转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