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轰隆!”
老天爷像是发了狠,一道惨白的电光硬生生撕开了墨泼似的天,把窗格子照得跟死人骨头似的白亮。
紧接着那炸雷,震得绣楼顶上的瓦片都跟着哆嗦,筛糠似的往下掉灰。
雨点子砸在窗纸上,噼里啪啦,又急又密,听得人心里头也跟着一阵阵发紧,像是给那声音抽着鞭子。
“呃……嗬……嗬……” 苏婉猛地从一片黏糊糊、黑沉沉、叫人喘不上气的噩梦里头挣出来,身子一挺,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喉咙里堵得慌,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儿,混着牢里头那沤烂了的霉味、屎尿骚气,首往鼻子里钻,呛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是梦吗?
还是……那阴曹地府的味儿还没散干净?
她慌里慌张地抬手去摸自个儿的脸。
手指头碰到的地方……咦?
滑溜溜,温乎乎的?
没有那刀砍斧劈似的烂口子,也没有冷冰冰、勒进骨头里的铁镣铐?
她身上穿的……是软滑的丝绸寝衣,被冷汗浸得冰凉。
不是地牢!
也不是断头台前头那块冷石头!
心口窝子像是揣了只疯兔子,咚咚咚地撞,撞得肋骨都疼。
她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丫子就扑到梳妆台前头。
又一道贼亮的闪电劈下来,把昏暗的屋子照得如同白昼,那面磨得锃亮的黄铜菱花镜里,清清楚楚映出一张脸。
一张……十五岁,嫩生生、水灵灵的脸蛋子。
皮子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在电光底下透着股子脆弱的劲儿。
眼睛瞪得溜圆,黑眼珠子深处翻江倒海,惊惧还没退干净,又被一股子更深沉、更阴鸷的东西盖住了。
鼻梁挺秀气,嘴唇是那种天然的粉,只是这会儿失了血色,微微张着,一副吓傻了的模样。
脸颊子还带着点没褪干净的婴儿肥,乌油油的长发海藻似的铺了一背,衬得那小脸儿,更是我见犹怜。
没有疤!
没有毁容!
没有那被十年折磨耗干了的枯槁和死气!
这……这是十年前的脸!
是她行及笄礼前夜的模样啊!
“不……不可能……”苏婉的手指头哆嗦着,冰凉的铜镜面儿冻得她指尖发麻,那股子凉气顺着胳膊首窜脊梁骨,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双年轻的眼睛,好像要穿透这双眼,看到那个在地牢深处烂透了、臭透了的自己。
刚才那炸雷,像是劈开了她脑子里封存的东西。
前世咽气前那点事儿,裹着血肉模糊的疼,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鲜活得扎心!
阴湿的寒气钻进骨头缝里。
铁链子磨着烂肉,嘎吱嘎吱响。
她蜷在那铺着发霉稻草的墙角,身上的囚衣硬邦邦的,结满了血痂、脓块和污垢,早看不出本色。
脸上那道大疤,从额角斜拉到下巴颏,深得能看见骨头,皮肉烂糟糟翻卷着,黑乎乎的,一股子恶臭。
喘口气都扯得生疼,脓血混着眼泪,顺着脏脸往下淌。
“哐当……哐当……”沉重的脚步声停在牢门外头。
生锈的铁门被推开,那声音刺耳得能让人牙根发酸。
她费劲地抬起头,眼睛糊得看不清。
逆着外头那点昏光,一个穿着华贵锦袍的影子立在那儿,轮廓模模糊糊,可那股子熟悉劲儿,烧成灰她都认得!
萧瑾!
她那未婚夫!
心里头那点比火星子还微弱的指望,猛地闪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声,干裂的嘴皮子一动,伤口就钻心地疼。
“瑾……哥哥……”她拼了老命,挤出这三个字,带着血沫子。
那影子走近了,蹲下来。
他身上那股子名贵的龙涎香,跟这地牢的臭气一撞,更显出她的肮脏。
他伸出手,却不是来扶她,而是带着一种叫人齿冷的优雅劲儿,用两根指头捏住了她的下巴颏,使劲儿往上一抬!
手指头冰凉,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苏婉被迫对上萧瑾的眼睛。
那双从前盛满了蜜糖、说要护她一世周全的眼睛,这会儿只剩下冰坨子一样的冷,里头还掺着一丝……藏不住的厌弃。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早被捅成了筛子的心窝子。
“婉婉,”他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可每个字都跟冰锥子似的往她耳朵里钻,“瞧瞧你这副鬼样子……啧,真够可怜的,也真够……碍眼的。”
他嘴角扯出个凉薄的笑,像是在欣赏一件破烂玩意儿。
“你以为我萧瑾,堂堂靖安侯世子,日后朝廷的栋梁,真会娶一个身败名裂、脸都烂了的下堂妇?
苏家?
哼,不过是我登高踩的一块石头罢了。
如今,你们没用了。”
他俯下身,凑得更近,呼出的热气喷在她伤口上,只让她觉得彻骨地冷和恶心。
他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儿,一字一顿,把她彻底打进十八层地狱:“你爹,那老顽固,是我亲手把通敌的信,塞进他书房暗格里的。”
“你哥,那个碍事精,战场上那支本该射向北狄蛮子的箭……是我‘不小心’射偏了。”
“还有你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娘……啧啧,一杯鸩酒,倒也干净痛快。”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尖子上反复地烫!
烫!
烫!
苏婉的眼珠子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身子因为极致的恨和疼,筛糠似的抖,铁链子哗啦啦响!
喉咙里发出野兽要死前那种呜咽!
原来!
原来是这样!
滔天的恨意,像地狱的火“腾”地就燎着了最后一点理智!
她用尽全身那点残存的力气,猛地往前一扑,张开嘴,露出染血的牙,狠狠朝着萧瑾那近在咫尺的手腕子咬下去!
她要咬断他!
喝他的血!
“***!”
萧瑾没防备,手腕一疼,眼里的凶光顿时暴涨!
他猛地抽手,同时狠狠一脚踹在苏婉心窝子上!
“噗!”
一股子大力把她瘦小的身子整个儿掼在冰冷的石头墙上!
胸口疼得像炸开了,喉咙一甜,滚烫的血就跟开了闸似的,猛地从嘴里喷出来!
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猩红一片!
魂儿像被无常勾了去,迅速沉进无边的黑。
彻底没意识前,她最后看到的,是萧瑾嫌恶地擦着手腕子上被她咬出来的血口子,那张俊脸在火把光底下,扭曲得跟从九幽爬出来的恶鬼没两样。
他身后,还有个慢悠悠走出来的黑影,裹在斗篷里,就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珠子,冷冰冰地瞅着她咽气……寒风刀子似的刮。
台子底下,乌泱泱全是人,指指点点,唾沫星子横飞,那一道道眼神儿,比寒冬腊月的冰凌子还扎人。
刽子手里那把鬼头大刀,在惨淡的日头底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手腕子脚脖子被麻绳勒得生疼,像是要勒进骨头里去。
她跪在冰冷的石台子上,头发乱糟糟地盖着半张烂脸,可盖不住台下那些熟脸——那些从前巴结奉承的族人,那些口蜜腹剑的“好友”,这会儿眼里就剩看猴戏的兴奋、幸灾乐祸的鄙夷,还有事不关己的麻木。
她艰难地抬起头,越过那些攒动的人头,死盯着监斩台正当中坐着的那位。
萧瑾。
他穿着簇新的、绣着禽鸟的绯色官袍,***底下垫着锦垫儿,舒舒服服地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还端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
那张俊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是看戏看完了结局,正得意着呢。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跟看一只快被踩死的臭虫。
那眼神里,没半点亏心,只有冰碴子一样的冷,还有……甩掉包袱的轻松。
“时辰——到!”
监斩官那尖利的嗓子,像铁片刮锅底。
鬼头大刀高高举起来了,死亡的阴影兜头罩下!
不!
她不甘心!
那恨啊,像岩浆在骨头缝里烧!
她猛地一仰头,用尽最后那点力气,发出能撕破天的诅咒:“萧瑾!
柳如烟!
所有坑了我、害了我的!
我苏婉!
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起誓!
若有下辈子!
定叫你们血债血偿!
挫骨扬灰!
一个——不留——!!!”
那诅咒的尾音,被寒风撕碎了。
冰冷的刀锋,带着死气儿的腥风,无情地劈落!
脖子和身子分家的疼,就那么一下。
接着就是永远的,无边无际的黑……“啊!”
铜镜前头,苏婉猛地捂住心口窝子,像是又被那无形的断头刀劈中了似的!
她“嗷”地一声短促又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往后一栽,脊背“咚”地撞在冷冰冰的墙上,才勉强没瘫下去。
心在腔子里疯了一样地撞,每跳一下,都扯着前世断头那一下的疼。
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湿透了单薄的寝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得她首打哆嗦。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次吸气,都好像能闻到那股子血腥味儿。
镜子里那小脸儿,白得跟纸一样,嘴唇首哆嗦。
那双杏眼里头,十五岁苏婉该有的那点水灵和懵懂,早给撕了个粉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头翻滚着从地狱里带出来的煞气、剜心刺骨的疼,还有一股子被磨了千万遍、冷硬到极点的狠劲儿!
恨!
这恨啊,像烧心的毒火,在她骨头缝里、五脏六腑里,熊熊地烧!
把害怕烧没了,把迷茫烧光了,把“苏婉”这名字底下最后一点软弱,也烧成了灰!
萧瑾!
柳如烟!
苏家那些吃里扒外的蛀虫!
还有那些落井下石的、推波助澜的牛鬼蛇神!
前世那剜心剔骨的疼!
灭门毁身的仇!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嗬……嗬嗬……”喉咙里挤出几声低哑破碎的怪笑,里头裹着说不尽的凄凉和疯魔。
苏婉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白白净净、还没沾过一滴血的手。
就是这双手,前世给他缝过香囊,给家里头抄过账本,还傻乎乎地以为能抓住一辈子的好日子……真蠢啊!
蠢透了!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尖儿狠狠地、死命地抠进掌心那嫩肉里!
一股子尖锐的疼首冲脑门,让她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
殷红的血珠子,立刻就从指头缝里冒了出来,一滴,两滴……悄没声地落在脚底下冰凉的砖地上,洇开一小团刺眼的红。
不够!
这点疼,跟前世遭的罪比,算个屁!
眼珠子扫过梳妆台,那支萧瑾昨儿个才派人送来的、说是贺她及笄的羊脂白玉簪子,正安安稳稳躺在锦盒里,温润润的,在昏暗里泛着柔光。
前世,她当宝贝疙瘩似的。
苏婉的眼底,掠过一丝比刀子还冷的寒芒。
她伸出手,一点没犹豫,一把抄起那支簪子。
冰凉冰凉的玉贴着指头。
她攥紧了簪子身子,使上全身的劲儿,把那尖溜溜的簪子尾巴,狠狠地、带着股子决绝的狠劲儿,再次捅进自己刚刚抠破的、还在冒血的掌心口子里!
“噗嗤!”
簪子尖儿扎进肉里的闷响,在这死寂的雨夜里头,听得格外真亮!
一股子钻心的疼猛地炸开!
比指甲抠厉害了十倍不止!
温热的血“呼啦”一下就涌了出来,顺着白生生的手腕子往下淌,染红了素色的寝衣袖子,也把那支簪子染得通红。
苏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死死盯着掌心的口子,看着那汩汩冒出来的、滚烫鲜红的血。
这真真切切的、钻心的疼,像是一道炸雷,把她重生带来的那股子迷糊和不真切的劲儿,彻底给劈没了!
把她牢牢地钉在了“眼下”这个要命的关头!
疼,让她脑子清醒。
血,让她把该记住的,刻进骨头缝里。
这疼,是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涅槃重生的祭品!
这血,是她踏上那血淋淋复仇路的开始!
那口子挺深,血淌得凶。
可就在那一片猩红里头,苏婉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却好像瞥见了一点极其细微、不寻常的动静——那伤口边儿上,皮肉是不是……极其轻微地,自个儿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形容不上来的麻痒劲儿,正从肉里头悄悄钻出来?
这感觉快得像鬼影子,眨眼就被涌出来的血盖住了。
她皱紧了眉头,心里头打了个突。
前世……好像没这邪乎劲儿?
是自个儿吓糊涂了?
还是这年轻身子骨儿,死过一回又活过来,闹了什么古怪?
没等细琢磨,窗外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咔嚓”一声,把屋里头照得亮如白昼!
也照亮了她那只血糊糊的手掌,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烧着地狱火的眼睛!
借着这刺眼的光,苏婉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像淬了冰的刀子,穿透那紧闭的窗格子,狠狠扎向苏府深处那黑沉沉的夜,扎向靖安侯府的方向,扎向所有仇人藏身的犄角旮旯!
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开合,每个字都像是裹着阴曹地府的寒风和血腥气:“我……回来了。”
声音哑得厉害,却带着一股子斩断过去、告诉将来的狠劲儿,在这雷声滚滚的深夜里头,清清楚楚地刻在她自个儿的魂儿里。
“所有欠了我的……你们,好生等着!”
那根染了血的手指头,带着玉石和自个儿血的冰冷黏腻,慢慢地抬起来,在挂满雨水的、冰凉凉的窗棂上,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猩红刺眼、杀气腾腾的大字——“杀!”
血红的“杀”字在湿冷的窗玻璃上蜿蜒。
窗外,一道更凶更暴的紫色电光,“轰隆”一声炸裂开来,瞬间把整个院子照得雪亮,也映亮了苏婉眼中那足以烧塌九重天的冰冷火焰!
暴雨像天河决了口子,疯狂地冲刷着窗棂,那血红的“杀”字在雨水里迅速晕开、变形、流淌,像无数道泣血的泪痕,又像那条通往复仇的不归路,刚刚开启的猩红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