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后的第七个清晨,我蜷缩在漕船腌菜缸里偷渡出城。
腐臭的芥菜味盖不住怀中金印的血腥气,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苏府屋檐的琉璃碎屑。
船过燕子矶时,艄公突然扯着嗓子唱起俚曲:"棋盘翻转天地动哎,八面来风锁蛟龙..."我浑身一颤,想起父亲书房那方汉白玉棋盘。
昨夜蒙面人破阵时,棋子碎裂声里分明夹杂着机括转动的异响。
此刻怀中金印突然发烫,印纽上八张鬼面竟渗出暗红血珠。
"小郎君好俊的皮相。
"船尾摇橹的妇人突然凑近,枯瘦手指划过我颈间淤青,"这胎记...莫不是苏家..."话音未落,江面炸起三丈水柱。
十二艘蜈蚣快艇破浪而来,船头站着戴斗笠的蓑衣客。
他们手中钢弩泛着幽蓝,箭簇竟刻着与昨夜相同的莲花纹。
"影龙卫办案!
"为首之人甩出乌金锁链缠住桅杆,"私藏逆党者,诛九族!
"腌菜缸被利箭射穿的瞬间,我翻身滚入江中。
十月的江水寒彻骨髓,耳边尽是箭矢入水的嗤嗤声。
忽然有股暗流卷住腰身,待我呛着水浮出水面,竟己身处芦苇荡中的乌篷船。
"砚哥儿受苦了。
"船头老者鹤发童颜,手中烟杆敲着铜锅发出清脆回响。
我认得这声音——正是父亲旧友苏九公,去年重阳还来府上对弈的棋痴。
乌篷船在迷宫般的河汊穿行,九公的烟锅在舱壁磕出特定节奏。
每当拐弯处,总见芦苇丛中闪过青铜镜的反光。
约莫半个时辰后,船停在一处荒废码头,残破石碑上"秣陵"二字被苔藓覆盖。
"自打正德爷南巡后,这旧码头就废了。
"九公引我穿过密道,石壁上忽明忽暗的长明灯竟是用人鱼膏制成,"你父亲二十年前在此布下九宫迷魂阵,便是大罗金仙也寻不得。
"密室中央摆着与苏府书房相同的紫檀棋案,只是棋盘上落满尘埃。
九公颤巍巍捧出个鎏金匣子,里头半幅绢本泛着诡异的靛青色。
"此乃诸葛武侯《八阵图》残卷,你父亲临终前..."九公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黑血,"他们给我下了牵机毒,时辰不多了。
"我扶他靠在棋案旁,发现其背后命门穴插着三根银针。
针尾雕着细小的莲花,与影龙卫箭簇纹样如出一辙。
九公却浑不在意,用烟杆蘸着血在棋盘划出卦象。
"千门八将本为护国暗卫,自永乐年起代代相传。
"他扯开衣襟,胸口赫然是金印上的八鬼刺青,"二十年前,我们接到密令追查白莲教,却在洞庭湖..."窗外忽然传来夜枭啼叫,九公脸色骤变。
他猛拍棋案,三十二枚玉石棋子应声弹起,在虚空组成先天八卦阵。
我这才看清棋盘暗格中藏着半截青铜钥匙,纹路竟与金印底部完全契合。
"记住!
千门己死,江湖当绝。
"九公将残卷塞入我怀中,突然咬破舌尖喷出血雾。
血珠触及长明灯的瞬间,整间密室开始缓缓下沉,"去书房!
《鲁班经》夹层里有..."轰隆巨响打断遗言。
东墙突然翻转,露出背后寒光凛凛的箭阵。
九公奋力将我推入新现的密道,自己却迎着箭雨扑向棋案。
最后一瞥间,我看见他枯瘦的手指按在"天元"位,整张紫檀棋案裂成八块,每块都刻着不同的星宿图。
密道曲折向上,尽头竟是座荒废祠堂。
蛛网密布的供桌上摆着半盏冷茶,茶汤表面浮着层奇异油花。
我忽然想起九公烟锅里飘出的沉香气息,与父亲书房常用的龙涎香大不相同。
怀中残卷突然发烫,我借着天光细看,发现绢本边缘有细密针孔。
按照父亲教过的"千门观微术",这些孔洞连起来竟是幅长江水道图。
图中秣陵关位置标着红点,墨色犹新——分明是九公近日才添上的。
祠堂外传来马蹄声,我闪身躲进空棺椁。
透过缝隙,看见三个戴傩面的黑衣人正在查验箭阵残骸。
为首者手持浑天仪,齿轮转动声里,满地箭矢竟自动排列成卦象。
"坎水陷落,艮山当道。
"那人声音像是刻意压尖,"老东西把《八阵图》喂给那小崽子了。
"我屏住呼吸,感觉金印在怀中震动。
印纽内侧的刻痕突然变得滚烫,在皮肤上烙出细微刺痛。
棺椁底部传来机括转动的声响,未及反应,整个人己随着翻板坠入地下暗河。
湍急水流中,我拼命护住残卷。
忽见前方岩壁闪着磷光,近看竟是夜明珠镶成的星图。
按照父亲教过的"二十八宿定位法",我抠下"角木蛟"位置的明珠,暗河顿时改道,将人冲进一处干燥洞窟。
洞中石桌上摆着未下完的棋局,黑白双子正拼成"八门金锁阵"。
我触摸棋盘时,指尖传来刺痛——檀木纹路里嵌着肉眼难辨的金丝,组成《八阵图》缺失的"风扬阵"。
"好小子,竟能寻到此地。
"沙哑笑声自头顶传来,九公浑身是血地倚在洞口,"这是你父亲二十年前与我对弈的残局。
"他扔来半块虎符,"将残卷铺在棋盘上,用金印蘸着朱砂拓印。
"照做时,奇异的事发生了。
绢本上的墨迹遇朱砂竟开始流动,原本残缺的阵图自动补全。
九公咳着血沫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八阵图》,需以千门正将之血为引。
记住,《八阵图》关乎天下气运。
嘉靖二十一年洞庭湖那场火,烧不尽千门忠骨…"话音未落,洞口巨石轰然炸裂。
影龙卫首领手持浑天仪缓步而入,身后跟着八名戴青铜面具的死士。
九公突然暴起,袖中射出七十二枚透骨钉,钉头皆刻着细密梵文。
"快走!
"他撕开衣袍露出满身火药,"老夫等这天二十年了!
"火星迸溅的瞬间,我扑向棋局中的"生门"位。
这听声辨位的本事,是七岁那年父亲在雨夜特训的。
地底传来沉闷震动,整座洞窟开始崩塌。
当我在护城河下游苏醒时,怀中除了残卷金印,还多了块带血的玉珏。
对着月光细看,玉中血丝竟组成"反将"二字。
远处秣陵关方向火光冲天,将半幅《八阵图》的绢本映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