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苏家祖宅**林晓阳蹲在青石台阶上削冬笋,刀刃顺着笋衣纹路游走,嫩黄笋芯滚进搪瓷盆时还带着露水。
厨房飘出腊肉焖饭的焦香,混着屋檐下晾晒的陈皮味,熏得他眼眶发酸——这味道和老家灶台前的记忆重叠,只不过那时母亲总会往他嘴里塞块烫嘴的芋头。
"姑爷怎么在这?
"穿藏蓝对襟袄的吴妈提着竹篮过来,篮里冬枣还凝着白霜,"大小姐带回来的西班牙火腿要切片,夫人让您去练练刀工。
"林晓阳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腕间红绳擦过火腿包装上的烫金logo。
冷藏柜里整条伊比利亚黑蹄火腿用红绸系着,旁边摞着印满法文的奶酪盒,最底下压着半袋开封的速冻水饺。
"要切多薄?
"他抽出两把长短刀在磨刀石上荡了荡。
"能透光最好。
"苏婉婷倚着门框补妆,钻石耳钉刮擦手机屏幕,"听说乡下办酒席,掌勺师傅都夸你雕的龙凤呈祥好看?
"刀刃切入玫瑰色肉质的瞬间,林晓阳听见二小姐苏婉茹的孕吐声从后院传来。
他手腕微抖,案板上立刻落下参差的齿痕,火腿油脂渗进桃木纹路里。
"停停停!
"苏婉婷的指甲掐进他小臂,"这刀要八千块!
"铜火锅咕嘟声响起时,林晓阳终于明白老周为什么提醒他穿高领毛衣。
赵美玲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他脖子——那里留着道红痕,是昨夜帮婉清取衣柜顶层的蚕丝被时,被突然松动的樟木箱砸的。
"晓阳给长辈布菜。
"赵美玲转动玻璃转盘,海参鲍鱼转到林晓阳面前。
他按老家规矩夹起最肥美的海参,起身放进岳母碗里。
瓷勺撞上碗沿的脆响惊飞了窗外麻雀,苏婉茹的筷子"啪嗒"掉在青花瓷碟上。
"有没有规矩?
"赵美玲把碗推给保姆,"自家人吃饭用公筷都不懂?
"林晓阳盯着自己筷尖的油光,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嘱咐:"到了别人家屋檐下,头要低得比灶膛灰还矮。
"他伸手去够公筷,袖口带翻了酱油碟。
"妈,晓阳老家讲究孝子奉亲。
"苏婉清突然开口,夹起片火腿放进母亲碗里,"您尝尝这云腿,晓阳特意调的蜂蜜桂花酱。
""甜得发齁。
"赵美玲抿了口红酒,"听说你昨天把祠堂供桌烫出个印子?
"林晓阳摸向裤袋里的黄铜钥匙。
昨夜库房灯泡坏了,他举着蜡烛找松木料时,蜡油滴在了光绪年间的紫檀供桌上。
现在那处焦痕被他雕成了朵半开的莲花,藏在层层叠叠的荷叶底下。
"明天祭祖前给我修复如初。
"赵美玲擦嘴的餐巾扔进骨碟,"你们林家祖上也是做木匠的?
""普通手艺人。
"林晓阳给婉清舀了勺荠菜豆腐羹,瞥见她袖口露出的电子体温计。
自从婚礼那场停电后,她身上总带着各种仪器,像只惊弓之鸟。
"哐当!
"后院突然传来巨响。
林晓阳冲出去时,看见老周正在扶起翻倒的竹梯。
碎瓦片散落在雪地里,露出祠堂屋檐破损的一角,乌鸦在枯枝上发出刺耳啼叫。
"姑爷小心扎脚。
"老周踩住还在滚动的瓦当,"这屋顶二十年没检修了。
"林晓阳仰头望着椽木上密密麻麻的虫眼,寒风卷着雪粒灌进他后颈。
有截褪色的红布条从破洞处飘出来,隐约能看见金漆写的"百年好合"——大约是某次婚礼系上去的。
"夫人说除夕夜要挂新灯笼。
"老周递给他手电筒,"库房还有半捆老毛竹,姑爷得空破个篾?
"手电光扫过东墙时,林晓阳浑身血液突然凝固。
褪色的"光荣之家"奖状贴在神龛侧面,落款日期是1979年2月,颁发给林青山。
那是他祖父的名字。
"这奖状..."林晓阳喉咙发紧。
"哦,当年苏家老宅失火,有位***战士救了全家。
"老周掸去奖状上的蛛网,"后来老爷子非要留着沾沾正气。
"二楼突然传来争吵声。
林晓阳摸到楼梯转角时,听见苏婉茹带着哭腔喊:"非要我打掉孩子才满意?
"瓷器的碎裂声里混着赵美玲的冷笑:"当年你爸的私生子找上门,我也是这么处理的。
"他后退时撞到博古架,珐琅彩钟罩里的木雕观音晃了晃。
捡起滚落脚边的檀木佛珠时,林晓阳发现中空的神龛里塞着团泛黄的宣纸,展开是半幅墨迹模糊的借据,借款人手印旁写着"林青山"。
"晓阳?
"苏婉清的声音从楼梯下传来。
林晓阳迅速将借据塞回原处,转头看见妻子抱着绒毯站在阴影里,腕间血压监测仪的蓝光映着苍白的脸。
"妈让你去挑对联。
"她递来的便签纸还带着体温,"要刻花开富贵,但别用牡丹图案。
""为什么?
""大姐夫去年出轨的对象...叫小丹。
"苏婉清把羊毛毯裹紧些,"祠堂供桌...""改成了荷叶莲花。
"林晓阳摊开掌心,露出块雕着并蒂莲的木屑,"你要留着当书签吗?
"苏婉清伸手时,走廊感应灯突然熄灭。
林晓阳在她跌倒前揽住她的腰,木屑上的倒刺扎进掌心。
黑暗中响起电子仪器的警报声,他摸到对方颈动脉剧烈的跳动,像被困在琉璃盏里的蝴蝶。
"别看..."苏婉清把脸埋进他肩窝,止颤药片的锡箔纸从睡袍口袋滑落。
林晓阳就着月光瞥见药盒上的字——阿普唑仑,适应症栏写着"惊恐障碍"。
雪光漫进走廊时,老周提着灯笼来找人。
林晓阳轻轻抽走苏婉清指间的木屑,莲花瓣上沾着星点血迹。
他望向祠堂飞檐上摇晃的铜铃,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说的话:"苏家欠咱们的,都在木头里刻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