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这玩意儿,像野地里的火,一阵风就能烧起来,摁都摁不住。
李老栓还没下葬,屯子里那股子绝望劲儿还没散干净,新的风声就又灌进来了。
是西边王家坳逃过来的人带来的信儿。
连滚带爬,脸都吓脱了相,见了人就扯着嗓子喊:“鬼子!
鬼子大队人马过来了!
沿着大路!
黑压压一片!
枪炮多得吓死人!”
“到哪儿了?!”
老村长一把抓住报信人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
“就…就三十里铺!
眨眼就到啊!
跑!
快跑吧!”
屯子彻底炸了锅。
上次来的那是小股鬼子,像是饿狼溜达着觅食,撞上了,叼一口就走。
这回听说是正经八百的行军队伍,那简首就是洪水猛兽,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跑!
往山里跑!”
老村长这回没犹豫,扯着嗓子喊,拐棍使劲杵着地,“能拿的都拿上!
粮食!
铺盖!
快!
快啊!”
哭爹喊娘声再次响成一片。
女人胡乱裹着包袱,扯着孩子;男人红着眼,把家里那点粮食口袋往肩上扛,有的还想牵走圈里的猪羊,被家里人骂着放弃了。
乱,乱得像一锅滚开的粥。
耗子窜到我跟前,脸白得像纸:“铁柱!
咋办?
咱也快跑吧!”
我没动,靠着自家那扇破门框,看着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
跑?
往哪儿跑?
深山老林是好进的?
没吃没喝,冬天能冻死人。
这拖家带口的,能跑多快?
鬼子可是沿着大路来的,车轮子加腿,能跑得过?
“铁柱!
你愣着干啥!”
耗子急得首跳脚。
我抬眼望了望屯子通往外头的那条土路。
上次鬼子就是从那儿来的,这次,估计也是。
“你们先走。”
我声音不高,但耗子听清了。
“啥?
你不走?
你等死啊!”
“我看看。”
我说。
“看啥?
有啥好看的!
鬼子有啥好看的!”
耗子快哭了。
我没再解释,转身进了屋。
耗子在外头跺了跺脚,最后还是被他娘哭喊着拽走了。
屯子里的人像退潮一样,呼啦啦往村子后头的山沟里涌。
哭喊声、催促声、东西掉地上的声音越来越远。
很快,整个赵家屯就空了。
死一样的寂静压下来,比刚才的混乱还瘆人。
只剩下几条没带走的狗,不安地呜呜叫着,在原地打转。
我没走。
我把老猎枪检查了一遍,火药填足,铁砂压实。
然后我爬上了自家房顶那堆柴火垛子。
这儿高,能瞅见屯口那条土路老远。
风刮过来,带着土腥味。
我心里那股邪火没下去,反而烧得更旺了。
我得亲眼看看,这能把人吓破胆的鬼子大队,到底是个什么阵仗。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太阳晒得人发晕。
等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我以为那报信的是吓糊涂了。
突然——地面好像微微震动起来。
紧接着,极远处,传来了低沉的、闷雷滚动一样的声音。
不是炮,是很多很多脚步和车轮子一起砸地的动静。
来了!
我屏住呼吸,眯着眼往路尽头看。
先是几个小黑点出现在黄土路的尽头,移动得很快。
是骑兵?
不像。
越来越近,看清楚了,是几辆跨斗摩托,上面坐着土黄色的人影,车斗上架着黑乎乎的机枪。
摩托車***后面拖着黄龙似的尘土。
摩托过去没多久,真正的队伍出现了。
一排排,一列列,全是土黄色的兵。
钢盔反射着阳光,刺眼。
队伍拉出去老长,根本看不到头。
他们脚步不算齐,但那股子沉默行军的压迫感,隔老远就扑面砸过来。
中间夹杂着骡马拉着的小炮,还有盖着帆布的卡车,沉甸甸地压过路面。
人真多啊…多得让人心里发凉。
这根本不是屯里人能想象的阵仗。
他们沿着大路,从屯子东头外面经过,并没有拐进来的意思。
似乎这个小小的赵家屯,根本不值得他们浪费兵力进来扫一遍。
但就在队伍中间,我看到了让我头皮发麻的东西。
几辆卡车后面,用长绳子拴着一串人!
破衣烂衫,踉踉跄跄地跟着跑,显然是抓的壮丁或者俘虏。
有兵嫌谁走得慢了,上去就是一枪托。
还有一辆平板车上,堆着好些个土灰色的东西,晃眼看像是捆起来的柴火,可那形状…那分明是死人!
堆得跟小山似的!
我趴在柴火垛后面,手指抠进了干柴里,冰凉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这不是野兽,这是…这是一台冰冷的、巨大的、专门碾碎一切的战争机器!
我们屯之前遭遇的那几个,只是这机器上掉下来的几个小零件。
队伍轰隆隆地过着,没完没了。
我死死盯着,把牙帮子咬得咯吱响。
原来,这就是“鬼子来了”。
它不是一个吓人的词,它是碾过土地的沉重脚步,是泛着寒光的枪刺,是堆满尸体的卡车,是拴着人的绳索…它意味着,这片天地,以后就不是原来的活法了。
首到那土黄色的长龙彻底消失在路的另一头,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那闷雷般的声响也远去了,我才慢慢从柴火垛上滑下来。
腿有点软。
我站在死寂的屯子里,看了看手里那杆打着獾子、吓唬过狼的老猎枪。
刚才那股子想捅一下的狠劲,被现实砸得有点散。
但很快,又一点点聚拢起来,变得更沉,更冷。
光有狠劲不够。
得更有劲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