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午后,阳光把柏油路烤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沥青被炙烤后的焦糊味,
混着远处垃圾桶里隐约翻涌的馊气,在无风的街巷里凝成一团黏稠的热浪。
燕子刚走到单位楼下那排老槐树下,帆布鞋的鞋底几乎要黏在地面上,
帆布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像揣了只不安分的蝉。编辑的消息弹出来时,
屏幕烫得能烙手:“公益线索紧急会,五分钟后三楼会议室。”她攥着半融化的冰美式,
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手背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快步冲进旋转门的瞬间,
中央空调的冷气迎面砸来,额角的汗珠子骤然收紧,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在脖颈处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像块没拧干的抹布。电梯里的镜面蒙着层薄灰,
映出她仓促的脸——马尾辫松了半截,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防晒袖套滑到小臂,
露出的皮肤晒得发红,眼下那抹淡青是昨夜改稿到三点的勋章。公益题材,
这阵子台里催得像火燎,
主任天天在例会上把搪瓷杯往桌上墩得砰砰响:“要能攥出血来的故事!
别搞那些隔着玻璃看风景的玩意儿,读者要看的是骨头缝里的劲儿!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个人,烟缸里堆满了烟蒂,最长的那截滤嘴翘着,像只蜷死的虫。
空气浑浊得像蒙着层灰布,燕子刚拉开椅子,就被呛得猛咳两声。
主任唾沫横飞地讲着选题方向,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划出抛物线,她埋头在采访本上划重点,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手机在桌角震了两回。瞥眼屏幕时,“轩”这个名字像枚小石子,
在她心里漾开圈涟漪——轩是辖区片警,找她多半是有新闻线索,这节骨眼上,
倒像是久旱逢着的雨。散会时已近三点,阳光斜斜地打在走廊的瓷砖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燕子刚把笔记本塞进抽屉,桌上的座机突然“叮铃铃”炸开,
听筒里传来轩带着点沙哑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跑哪儿去了?
打你手机跟撞了墙似的。”“刚散会,”她端起桌上凉透的水杯灌了一大口,
自来水的漂白味刺得喉咙发紧,干涩稍稍缓解,“什么事?听着你语气不对,
跟吞了火药似的。”“下来再说,”轩顿了顿,背景音里混着车辆驶过的嗡鸣,
还有隐约的鸣笛声,“我在你们单位对面的公交站台,开着那辆银灰色的越野,
后窗贴了张‘平安巡逻’的贴纸。”燕子抓起采访包就往外跑,金属拉链磕在胯骨上,
疼得她龇牙咧嘴。过马路时,她看见轩的车停在站台后的树荫里,车窗摇下半截,
露出他晒得黝黑的侧脸,下巴上沾着点胡茬,像没打理好的草丛。拉开车门的瞬间,
冷气裹着淡淡的烟草味涌出来,她刚坐稳,轩就递过来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
纸页边缘有些发卷,像是被汗水浸过又晒干,照片是用手机拍的,像素不高,
却足够看清画面里的男孩。他站在楼道拐角,背对着镜头,
洗得发白的校服背后印着模糊的校徽,肩膀窄得像根细竹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侧脸对着光,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睛里没一点活气,像是蒙着层结了冰的湖水,
连阳光都融不开那层寒意。“这孩子叫小宇,住在城西的老旧居民楼,”轩发动车子,
轮胎碾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昨天半夜,三楼的张老太敲我值班室的门,哭得直打颤,
手里攥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说听见楼下传来‘砰砰’的响声,还有孩子的闷哼,
她趴猫眼一看,见他爸正抓着孩子的胳膊往墙上撞,那力道,像是要把人嵌进墙里。
”燕子捏着照片的手指微微收紧,纸页边缘硌得指腹发疼,
她能想象出那闷响落在肉上的声音:“身上有伤?”“何止有伤,
”轩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胸口发闷,“张老太跟我比划,
说前阵子见他在楼下倒垃圾,短袖撸上去一截,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新伤叠着旧伤,
像块被踩烂的淤青布。老太太问他疼不疼,那孩子就跟没听见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半天没说一个字,脚后跟磨破的袜子露出脚趾头,也没见他皱下眉。”他打了把方向盘,
车子拐进一条栽满梧桐树的小路,树影在挡风玻璃上飞速掠过,“老太太跟我念叨,
说这孩子长这么大,从没见他笑过,也没见他哭过,就像个没知觉的木偶,‘再这么打下去,
怕是要被打死在屋里,连点声响都不会有’。”车子穿过两条喧闹的商业街,
拐进一条爬满爬山虎的巷子,墙根处堆着废弃的纸箱,绿藤从纸箱缝里钻出来,
缠着生锈的铁栏杆。尽头就是区实验小学的后门,门卫室的老头趴在桌上打盹,
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评剧。刚把车停在门卫室旁,就听见操场上传来“砰砰”的拍球声,
节奏又急又乱,像在跟谁赌气,每一下都带着股狠劲。午后的操场空旷得厉害,
塑胶跑道被晒得发软,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脚印,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融化的味道。
篮球架孤零零地立在场地中央,篮筐锈迹斑斑,网子烂了个大洞,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底下跳跃、投篮。他穿着长袖校服,拉链拉得老高,
连脖颈都遮得严严实实,仿佛要把自己裹成个粽子。阳光把他的影子拽得老长,投在地面上,
像只翅膀被打折的鸟,挣扎着想要飞起来。轩从后备厢翻出个篮球,拍了两下,
“嘭嘭”的声音在空荡的操场里回荡,他对燕子使了个眼色:“我去试试。
”他大步走过去时,男孩正弯腰捡球,听见脚步声猛地直起身,怀里的球“啪”地掉在地上,
弹了两下滚到轩脚边。是小宇。他抬起头,眼睛里的警惕像受惊的小兽,
瞳孔在阳光下缩成一小点,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会玩?
”轩捡起球,在手里转了两圈,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试图驱散空气里的紧张。
小宇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过了几秒,忽然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会。
”燕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坐下,热浪从石缝里往上冒,烫得人脊背发僵,像坐在铁板上。
她看着轩和小宇在球场上跑动,轩明显在让着他,故意把球送到他手边,
甚至在他投篮时悄悄放慢了封堵的动作。小宇起初还有些拘谨,后来渐渐放开,
运球时重心压得很低,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吱呀”的声响,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
在下巴尖聚成水珠,砸在干燥的塑胶上,瞬间就洇成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发。
燕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长袖校服被汗水浸得发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隐约能看见胳膊的轮廓,细得像根芦苇,仿佛一折就断。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伤痕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是被长袖遮住的胳膊,
还是看不见的心里?她悄悄朝轩比了个手势,手指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划。
轩投篮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朝她扬了扬下巴,比了个“OK”。“这天儿快赶上蒸笼了,
”轩抹了把脸,把汗甩在地上,水珠落地时溅起细小的尘埃,
他脱下自己的警用作训服外套扔给燕子,“拿着,挡挡太阳。”然后转向小宇,
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脱了上衣打吧,不然该中暑了,到时候没人陪我打球了。
”小宇的动作猛地僵住了。他抱着球站在原地,肩膀微微耸着,像只受了惊的鹌鹑,
眼睛飞快地瞟了眼自己的胳膊,又低下头盯着地面,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像落了只灰鸟。阳光把他的头发晒得发烫,几缕碎发粘在额头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发梢还在滴水。轩没催,只是拍着球,节奏不急不缓,“嘭、嘭、嘭”,像在给时间打拍子。
风从操场尽头吹过来,带着树叶的沙沙声,空气里静得能听见远处教学楼传来的钟摆声,
“滴答、滴答”,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差不多半分钟后,小宇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他抓住校服领口,猛地往下一扯,
拉链“刺啦”一声滑到底,像撕开了什么尘封的东西。随着布料滑落,
燕子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被掐断了——男孩的背上、胳膊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
新的是青紫色的瘀块,边缘泛着红肿,像刚发的冻疮;旧的是淡褐色的疤痕,
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从肩胛一直蔓延到腰侧。有几处结痂的伤口还没长好,边缘翘着干皮,
在烈日下看得清清楚楚,像干涸河床上裂开的纹路。那些伤痕像无数根针,
狠狠扎进燕子眼里。她没忍住,眼泪“噗簌簌”地掉下来,砸在膝盖上的采访本上,
晕开一小片墨迹,把她刚写下的“阳光正好”四个字泡得发涨。她想别过脸,
却像被钉住了似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伤痕,心里像被钝刀子割着,又酸又疼,
疼得她想尖叫。“哎呀,你看你,”轩赶紧大步走过来,半蹲在燕子面前,对着小宇笑道,
“这位姐姐就是个哭包,上次跟她看《流浪地球》,人家都在喊燃,她在旁边抹了半包纸巾,
跟她看电影才叫遭罪,眼泪能把爆米花泡成粥。”小宇却没笑。他走到燕子面前,
仰起脸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委屈,也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像深秋结了冰的湖面。他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燕子的胳膊,掌心带着点汗湿的温热,
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在试探着触碰世界:“姐姐,你别哭。”声音很轻,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
像被砂纸磨过,“我不疼的,真的,我没有疼神经。”燕子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视线模糊成一片。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呜咽在胸腔里打转。“大哥哥,大姐姐,去那边坐吧。
”小宇指了指操场角落的香樟树下,那里放着两张长椅,被树荫遮得严严实实,
像块被遗忘的阴凉。他自己先走了过去,背对着阳光坐下,那些伤痕被阴影盖住了,
却像长在了燕子眼里,怎么也挥不去,闭上眼都是纵横的沟壑。
他的目光一直黏在轩的警号上,看了半天,忽然问:“大哥哥,你是警察吗?
当警察是不是要考很多试?”见轩点头,他又追问,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像黑夜里划亮的火柴,“是不是当了警察,就没人能欺负我了?我还想学功夫,
像李小龙那样,一脚就能把坏人踹飞,再也不用躲。”燕子默默拿出笔,
想在采访本上记点什么,手却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像条受惊的蛇。
她问他平时喜欢做什么,小宇说喜欢去旧书摊淘医学书,尤其是关于血型和遗传的章节,
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写满了他用铅笔做的批注。“我知道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
”小宇忽然说,语气肯定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捡起地上的一片樟树叶,
在手里揉得粉碎,绿色的汁液沾在指尖,像抹不掉的印记,“书上说,
直系亲属的血型是能匹配的,可我哥有血液病,需要输血,我爸妈的血都不能给他用,
只有我的能。”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被风吹散的叹息,“有回他们吵架,
我听见我妈说,要不是为了给我哥留个‘血袋子’,根本不会把我捡回来,
说我是个‘没用的赔钱货’。”“捡回来”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燕子心里,
冻得她指尖发麻。她和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像平静的水面被投进巨石。
后来他们去核实,才知道小宇说的都是真的——他的哥哥患有先天性溶血症,
需要长期输血维持生命,而他的亲生父母因为血型不符,
通过非法渠道从偏远山区“领养”了小宇,只因为他的血型恰好是哥哥的“救命血”。
这些年,他不仅要定期去医院给哥哥输血,稍有不顺心,就是一顿打骂,仿佛他来到这世上,
本就是为了承受这些,连呼吸都是错。更让人揪心的是,小宇确实没有痛觉神经。
医生说这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遗传病,他感受不到疼痛,哪怕被开水烫到,被石头砸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