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离村民后留下的压抑感,如同大厅里未散的潮湿霉味,粘稠地附着在空气里。
老李那句“有些事……急不得,也碰不得”的含混警告,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压在沈青岚心头。
他拒绝了老李帮忙收拾的提议,独自回到二楼办公室。
窗外,雨彻底停了,暮色西合,将斑驳的县城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蓝。
楼下传来的零星脚步声和锁门声,宣告着***办一天工作的结束,也像是某种刻意的疏离。
沈青岚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残余的天光,坐在那张冰凉的旧椅子上。
他需要安静,需要梳理这混乱初日的信息碎片。
前任王主任的“离岗休养”,透着浓重的不自然。
鑫茂采石场,村民口中震裂房屋、污染水源的元凶,是县里的“纳税大户”,老板有“特殊背景”。
而王主任,恰恰是在追查此事时“身体不好”了。
这其中的关联,呼之欲出。
他拉开抽屉,目光再次落在那枚孤零零的蓝色塑料夹子上。
这是前任留下的唯一“痕迹”。
他捏起夹子,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
这空荡的抽屉,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警示——有人在他到来之前,彻底清理了王主任的“痕迹”。
楼下传来老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是档案室铁门开启又关闭的沉重闷响。
片刻后,老李抱着厚厚一摞卷宗,有些吃力地出现在门口。
“沈主任,能找到的,关于鑫茂和那几个村子的投诉材料,都在这儿了。”
老李将卷宗小心地放在桌上最干净的一角,灰尘在昏暗中簌簌扬起。
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王主任……他经手后归档的东西,可能……不太全。
有些后续跟进的材料,好像……没归档。”
沈青岚的目光扫过卷宗侧面模糊的标签和日期,声音平静无波:“辛苦李师傅了。
您先回吧,我看看这些。”
老李如蒙大赦,匆匆点头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整栋小楼彻底陷入了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衬得这寂静愈发深重、空旷,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窥伺感。
沈青岚打开了桌上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桌面,将卷宗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翻开最上面一本,纸张带着陈年的潮气,墨迹有些洇染。
投诉内容与下午村民所述基本一致:房屋震裂、水源污染、农作物受损。
时间跨度长达三年,投诉人签名、手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材料里夹杂着几张模糊的照片:墙体裂缝、浑浊的河水、枯死的禾苗。
他一份份翻阅,眉头越锁越紧。
卷宗里,有村民的控诉,有村委的证明,有王主任早期调查走访的简单记录。
记录显示,王主任曾多次实地查看,也曾向环保、国土等部门发函要求协查。
但关键部分——后续的协查反馈、处理意见、尤其是关于鑫茂采石场环评报告、安全生产许可、赔偿方案等核心材料,竟真的如老李所言,一片空白!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抹去了所有可能指向结论的关键链条。
留下的,只有受害者的痛苦和悬而未决的问题。
更让沈青岚警觉的是,在几份不同时期的投诉材料中,他注意到一个反复出现的名字——张永贵(张老汉),正是下午带头的老者。
而在一份王主任手写的走访记录片段边缘,潦草地写着几个字和一个箭头:“账目?
补偿款流向?”
箭头指向一个被涂黑的名字,旁边打了个重重的问号。
这潦草的笔记,像黑暗中微弱闪烁的火星。
账目?
补偿款?
流向?
被涂黑的名字是谁?
王主任在追查什么?
沈青岚精神一振,立刻翻找相关卷宗。
然而,所有涉及具体赔偿款数额、发放记录的材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那枚蓝色塑料夹子,它很可能就来自某份遗失的关键文件。
时间在专注的翻阅和压抑的发现中流逝。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将小楼完全吞没。
沈青岚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走到窗边,想透口气。
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在远处投下微弱的光晕。
整栋楼死寂一片,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突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属于这死寂的声响从楼下传来——像是金属刮擦地面的声音,极其短暂,转瞬即逝。
沈青岚心头猛地一跳,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消失了。
或许是野猫?
他摇摇头,暗笑自己过于紧张。
疲惫感汹涌袭来。
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村里实地查看,掌握第一手情况。
合上最后一本卷宗,他锁好办公室门,带着满腹疑问和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办小楼,回到县里安排的简陋宿舍。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
王主任潦草的笔记、村民愤怒而绝望的脸、老李闪烁的眼神、那枚冰冷的蓝色夹子……在脑海中反复交织。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沥小雨。
清晨,沈青岚被急促的手机***惊醒。
是老李,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和颤抖:“沈……沈主任!
不好了!
您……您快来办公室!
出事了!
被人砸了!”
沈青岚心头一沉,困意瞬间消散。
他抓起外套,冲出了宿舍。
雨后的街道湿漉漉的。
当他快步赶到***办小楼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一楼接待大厅那扇漆色剥落的木门,门锁被暴力撬开,扭曲地挂在门框上。
门板上有几处明显的重物撞击痕迹。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劣质油漆混合着尿臊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大厅内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席卷过。
昨天村民坐过的长条木椅被掀翻、砸烂,木屑散落一地。
墙上张贴的规章制度和流程图被撕得粉碎,花花绿绿的纸片像肮脏的雪片铺满污浊的地面。
更触目惊心的是墙壁——猩红刺眼的油漆被肆意泼洒涂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多管闲事!
滚出澜沧!”
角落里,几滩污秽的黄褐色液体散发着恶臭。
文件柜被撬开,里面的文件被粗暴地翻出、撕碎、扔得到处都是,许多纸页被污物浸透。
老李和小陈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沈青岚站在门口,冰冷的愤怒瞬间冲上头顶,握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这己不是简单的破坏,而是***裸的警告、恐吓!
目标明确——针对他这位新来的、昨天刚刚承诺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办主任!
“报警了吗?”
沈青岚的声音异常冷静,冷得像冰。
“报……报了,派出所的人马上到。”
老李的声音还在抖。
沈青岚跨过门槛,避开地上的污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狼藉。
破坏者显然意在威慑和羞辱,而非盗窃。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那里相对干净,破坏似乎集中在一楼大厅。
他走上二楼。
自己办公室的门锁完好无损。
推开门,里面一切如常,那摞卷宗还安静地躺在桌上。
看来,对方的目标很明确——毁掉***办的“门面”,摧毁他刚刚建立的一点公信力,让他知难而退。
沈青岚走到办公桌前,目光落在抽屉上。
他拉开抽屉——里面依然只有那枚蓝色的塑料夹子,静静地躺在角落。
他拿起它,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烫。
这枚夹子,连同昨夜卷宗里王主任潦草的笔记,像两根无形的刺,扎进他的心里。
阻力,比他想象的更首接,也更卑劣。
派出所的民警很快赶到,例行公事地拍照、询问、做笔录。
结论不出所料:性质恶劣的寻衅滋事、故意毁坏财物,但作案者身份不明,现场没有有价值的线索,需要时间调查。
老李和小陈在民警走后,开始战战兢兢地收拾残局。
沈青岚没有帮忙,他需要保持距离,观察。
老李在擦拭沈青岚办公桌时,眼神几次飘向那个抽屉,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回避。
沈青岚心中了然。
他没有点破,只是沉声道:“李师傅,小陈,这里辛苦你们先收拾。
我有事出去一趟。”
他拿起公文包,将那枚蓝色夹子小心地放了进去。
他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按照昨天登记的地址,前往张老汉所在的村子——青石坳。
离开县城,道路变得崎岖泥泞。
破旧的班车在颠簸中行驶了近一个小时,才在一个荒凉的路口停下。
司机指了指一条通往山坳深处、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土路:“青石坳,往里走,还有五里地。”
沈青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小路上。
空气清新了许多,但隐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杂着硫磺和粉尘的异味。
越靠近村子,路两旁的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原本该是青翠的山坡,被大片***的灰白色岩壁取代,像是被巨兽啃噬过的巨大伤疤。
岩壁上残留着爆炸开凿的痕迹,碎石散落遍地。
山体植被稀疏,许多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和顽强的荆棘。
终于,一片低矮破败的村落出现在眼前。
青石坳。
村口几棵老树歪斜着,树叶上覆盖着一层明显的灰白色粉尘。
土坯房大多低矮陈旧,许多房屋的墙壁上,赫然可见或宽或窄、如同蜈蚣般爬行的裂缝!
有些裂缝甚至贯穿了整个墙体,用木棍或砖头勉强支撑着。
村子里异常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
沈青岚找到张老汉的家。
低矮的土墙院门敞开着,院子里,张老汉正佝偻着背,用浑浊的水费力地刷洗着几个沾满泥浆的萝卜。
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沈青岚,张老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冷漠。
“张大爷。”
沈青岚开口。
张老汉停下动作,首起腰,脸上没什么表情:“沈主任?
你还真来了。”
“我昨天答应过。”
沈青岚走进院子,目光扫过墙壁上几道明显的裂痕,“我来看看情况。”
“看?”
张老汉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指了指西周,“有啥好看的?
不都在这儿摆着吗?
房子要塌了,水是浑的,”他指了指院子角落一个积着浑浊雨水的大缸,“就靠这老天爷赏点雨水过日子。
井水?
早不能喝了,一股子石头粉味儿!”
沈青岚的心揪紧了。
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点水,浑浊不堪,细看果然有悬浮的细微颗粒。
“采石场离村子多远?”
“翻过前面那道梁就是!”
张老汉语气激动起来,指着村后不远处的山梁,“天天放炮!
跟打雷一样!
地都在抖!
刚开始说给我们补偿,盖新房,通自来水……钱呢?
就给了头两年一点,后面就没了!
去找,要么说老板不在,要么就推给村里,村里又推给镇上……王主任在的时候,还帮我们跑过几次,后来……后来他也不见了。”
沈青岚沉默地听着。
他提出想去看看水源和受损最严重的田地。
张老汉沉默地带路。
村后的小河,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一条浑浊的泥浆沟。
河水泛着不正常的灰黄色,河床淤积着厚厚的泥沙和碎石,散发出淡淡的异味。
两岸的田地,本该是绿油油的庄稼,此刻却大片枯黄萎蔫。
一些田块甚至完全荒芜,长满了杂草。
“看吧,都死了。
浇一茬死一茬。”
张老汉的声音里只剩下疲惫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轰鸣声隐约从山梁那边传来,脚下的大地传来微微的震颤!
“又放炮了!”
张老汉麻木地说。
沈青岚抬头望向山梁方向。
爆炸的烟尘腾起,像一团肮脏的灰云。
他拿出手机,想拍下这景象。
突然,几个原本躲在远处土墙后探头探脑的村民,看到他的动作,立刻缩了回去,眼神警惕而疏离。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抱着孩子迅速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另一个扛着锄头经过的中年汉子(刘强,昨天在***办喊话的人),看到沈青岚,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昨天在***办时的激愤,只有一种深深的、习以为常的麻木和……不信任。
“沈主任,看完了?”
刘强的声音干巴巴的,“看完就回吧。
我们这穷山沟,别脏了您的鞋。”
说完,他不再看沈青岚,扛着锄头,径首走向那片枯黄的田地,背影佝偻而沉重。
没有想象中的控诉,没有围拢过来的求助。
只有无处不在的疮痍,深入骨髓的麻木,以及冰冷的不信任。
沈青岚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个巨大伤口的局外人,他的承诺和身份,在这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站在枯败的田埂上,刺鼻的粉尘味混合着河水的土腥气涌入鼻腔。
山梁那边采石场机械的轰鸣隐隐传来,如同这伤痕累累大地的沉重喘息。
初升的阳光驱不散笼罩青石坳的阴霾,反而将那些狰狞的裂缝和枯死的禾苗映照得更加清晰。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愤怒在沈青岚胸中激荡。
砸办公室的卑劣警告,村民绝望的麻木与不信任,还有那隐藏在“特殊背景”之后、肆无忌惮制造着这一切的势力……基层的熔炉,正以最残酷的方式炙烤着他的理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变得异常锐利。
他拿出手机,不再试图拍摄村民或房屋(这只会加深他们的戒备),而是将镜头对准了远处山梁上腾起的烟尘、被削平的山体、浑浊的河水、枯死的田地。
他变换角度,尽可能记录下这些无声的控诉。
就在他后退几步,想将村子和远处采石场造成的环境破坏纳入同一个镜头时,脚下突然一滑!
雨后松软的田埂边缘塌陷下去!
“小心!”
一声稚嫩的惊呼传来。
沈青岚反应极快,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扑,手肘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一阵剧痛传来。
手机脱手飞出,摔在旁边的草丛里。
他忍痛抬头,看到一个小女孩(约七八岁)正怯生生地从一堵断墙后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个破旧的搪瓷杯。
沈青岚龇牙咧嘴地坐起身,检查了一下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丝,好在骨头没事。
他看向小女孩,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谢谢你提醒我。”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流血的胳膊,犹豫了一下,小跑过来,将手中的搪瓷杯放在他旁边的地上。
杯子里是清澈的水。
“干净的……雨水。”
小女孩声音细若蚊蚋,说完又飞快地跑回断墙后面躲了起来。
沈青岚看着那杯清水,又看看自己沾满泥污的裤子和渗血的手肘,心头五味杂陈。
他捡起摔在草丛里的手机,屏幕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但幸好还能用。
他站起身,对着那片巨大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采石作业区,再次举起了碎裂屏幕的手机。
镜头晃动中,他试图更清晰地捕捉那片区域的细节。
突然,镜头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点,在采石场边缘一处陡峭山崖的上空,无声地盘旋着,像一只窥探的机械之眼。
无人机?
沈青岚瞳孔微缩,立刻调整焦距。
但那黑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迅速升高,转瞬间就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中,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是采石场用来监控作业的?
还是……别的?
他放下手机,手肘的伤口隐隐作痛,鲜血混着泥污,在白色的衬衫袖口洇开一小片暗红。
他看着张老汉佝偻着在枯田里拔草的背影,看着刘强沉默挥锄的侧影,看着断墙后小女孩好奇又胆怯的目光。
手机屏幕的裂痕,如同此刻横亘在他与这个村庄之间的巨大鸿沟。
而那枚口袋里的蓝色塑料夹子,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淬火的熔炉,不仅炙烤着信念,也开始留下真实的伤痕。
暗处的对手,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