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七月十五,蝉鸣声像浸了水的棉絮粘在耳膜上。
我蹲在祠堂后巷吐黑水,指甲缝里嵌着新鲜的槐树皮——从三天前开始,总在半夜爬去村口老槐树下啃树皮,醒来时满嘴泥土,掌心刻着歪扭的“救”字。
“沉儿又犯病了?”
王婶挎着竹篮路过,篮里的纸钱被夜露打湿,“你娘去镇上请张师傅了,说那先生是三清观的俗家弟子,专破邪祟。”
她说话时特意避开我的视线,盯着我手腕上青紫色的勒痕——那是昨夜被人掐脖子时留下的,可爹娘都说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祠堂的铜钟突然自鸣,惊起槐树上的乌鸦。
我望着树影里晃动的白影,突然想起三天前看见的场景:穿蓝布衫的女人吊在槐树枝上,脚尖垂着双绣花鞋,鞋跟沾着和我指甲缝里相同的红土。
她转身时,我看见她舌根底下钉着枚生锈的铁钉,正是今早我在床头发现的那枚。
“小友印堂发黑,双眉之间有悬针纹。”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穿灰布衫的中年男人背着桃木剑,剑穗上系着七枚铜钱,正是王婶说的张师傅。
他蹲下身,用食指沾着唾液在我掌心画了个“镇”字,沾着黑水的指甲竟慢慢褪去青紫色,“七月半开鬼门,你这是被吊死鬼缠上了,她借你的口喊‘救’,是想让世人知道她死得冤。”
爹扛着锄头赶来时,张师傅正在祠堂门槛上摆罗盘。
青铜罗盘中央的天池水泛着墨色,指针逆时针转了三圈,首指老槐树根部:“树下埋着具女尸,舌尖钉着镇魂钉,魂飞魄散却执念不散,才会借活人之口喊冤。”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三炷香,香头刚点着就冒黑烟,“去拿把洛阳铲,槐树正北三尺,往下挖两尺。”
后半夜的月光像层冷霜。
我攥着娘给的朱砂包,看张师傅在槐树下画了个北斗七星阵,每颗星位上都压着刻有“天枢”“天璇”的青砖。
洛阳铲挖到两尺深时,铁锹突然磕到硬物,爹撬开泥土的瞬间,我听见有人低吟了声“疼”——那是三天来我梦里听见的声音。
棺木露出来的刹那,张师傅突然拔剑出鞘。
桃木剑上的铜钱“叮当”作响,剑身映出棺盖缝隙里露出的衣角,正是我这几日在梦里见过的蓝布衫。
“镇魂钉在舌根,魂被钉在尸身里不得超生。”
他从怀里掏出黄纸,用雄鸡血画了道“解魂符”,符纸刚贴在棺盖上,我手腕的勒痕突然渗出鲜血,在月光下连成箭头,指向棺木的方向。
“陆沉,盯着香灰。”
张师傅踏起禹步,每步都踩在北斗星位上,“香灰朝东北飘,就撒糯米;朝西南飘,就甩铜钱。”
他话音未落,三炷香的香灰突然齐刷刷朝棺木飘去,像被无形的手拽着。
我慌忙撒出糯米,却见棺盖“咔嗒”裂开条缝,露出半张青紫色的脸,舌根处的铁钉泛着冷光。
“开棺!”
张师傅的桃木剑劈在棺盖上,七枚铜钱同时飞出,分别钉在女尸的七处大穴。
爹咬着牙撬开棺盖的瞬间,腐木味混着槐花香扑面而来,女尸指尖还掐着片槐叶,叶脉间刻着模糊的“李”字——正是村里失踪半年的李大姐。
“她男人去年赌输了牛,把她卖给镇上的老鳏夫。”
张师傅用剑尖挑起女尸舌根的铁钉,铁钉落地时发出“滋啦”声响,像烧红的铁掉进水里,“上吊前她来祠堂求签,签文是‘槐根藏冤,七月半现’,却被族长说成冲撞了神灵,钉了镇魂钉埋在槐树下。”
他转头望向我,眼里映着棺木里渐渐消散的白影,“她缠你,是知道你能看见她,能帮她喊出冤情。”
鸡叫头遍时,张师傅在祠堂外墙画了道“引魂幡”。
女尸的蓝布衫被夜风掀起,露出衣摆内侧绣着的“救我”二字,正是我这几日在掌心刻的字迹。
他将桃木剑插在槐树根旁,剑穗上的铜钱发出清越的响声,惊起满树槐花:“冤魂己散,明日让村长给她立块碑,写上‘李秋兰之墓’,以后祠堂的钟再不会自鸣了。”
娘给张师傅端来热汤面时,他正蹲在我面前看手相。
月光照着他腕间的银镯,上面刻着“三清观”三个字:“这孩子掌心有‘离魂纹’,天生能见阴物。”
他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茅山驱邪录》,封皮上盖着三清观的朱砂印,“若不嫌弃,明日随我去观里学些本事,免得再被邪祟缠身。”
晨雾漫进村口时,我摸着槐树根新长出的嫩芽,想起昨夜女尸消散前的眼神——那是感激,也是解脱。
张师傅的桃木剑还插在原地,剑身上凝着的露水映着初升的太阳,像滴未落的泪。
远处传来王婶的哭声,说李大姐的男人在自家柴房吊死了,脖子上缠着和我腕间相同的勒痕。
“记住,道法不是用来降鬼,是用来渡人。”
张师傅背起帆布包,剑穗上的铜钱撞出细碎的响声,“明日卯时三刻,村口等你。
带上件贴身衣物,观里的入门礼,是要在祖师爷像前过香火的。”
他转身时,灰布衫下摆沾着片槐叶,正是李大姐棺木里的那种。
这一晚,我再没梦见穿蓝布衫的女人。
床头的铁钉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片新鲜的槐叶,叶脉间的“李”字清晰可见。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声说“谢谢”。
我摸着掌心未褪的“镇”字,突然明白,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是活人心里藏着的那根“镇魂钉”。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