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儿?
纶克市……明德路?”
“陈明达陈主任……是你什么人?”
乘务员那刻意拔高、带着冰冷质询意味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死寂的空气里。
林栋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
他清晰地看到,对面女孩——苏雪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她死死低垂的头颅被帽檐遮着,但攥着背包带子的手指瞬间用力到骨节惨白,指甲深深陷进帆布里。
时间凝固了半秒。
“……远房叔叔。”
苏雪儿的声音从帽子底下闷闷地传出来,细微得如同蚊蚋,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乘务员拿着她的身份证,锐利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上停留了足足有两三秒,那审视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旁边的老李依旧慢悠悠地拧着保温杯的盖子,脸上那副和善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嘴角的弧度变得有些僵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终于,乘务员将身份证和打了孔的车票塞回苏雪儿手里,没再多说一个字,面无表情地继续查向后排。
但那短暂的停顿和那句冰冷的问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三人之间无声地扩散,带着刺骨的寒意。
危险!
林栋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限。
这个老李有问题!
那个乘务员也有问题!
他们认识雪儿的继父?
或者……根本就是一伙的?
那句警告,那消毒水味,那诡异的墨点卡片……所有线索瞬间串成一条冰冷的锁链!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小桌板上那两张印着“启航人力”的卡片,在老李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老李拧保温杯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林栋,脸上那种伪装的“和蔼”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阴冷,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小伙子,你这是做什么?”
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隐隐的威胁。
“我不需要。”
林栋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哑,但努力维持着平静,“谢谢好意。”
老李的视线在林栋紧握的拳头和苏雪儿依旧低垂的脑袋上来回扫视,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再无半分温度,只剩下***裸的审视和算计。
“行,”他慢悠悠地吐出这个字,重新拧紧保温杯盖子,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有骨气。”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沉甸甸的寒意。
车厢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火车单调的轰鸣。
林栋手心全是冷汗,死死攥着那两团皱巴巴的卡片,仿佛那是两块烧红的烙铁。
苏雪儿蜷缩得更紧,仿佛要把自己完全缩进那片小小的阴影里,隔绝所有窥探的目光。
无形的压力像水泥,一点点灌注进这节绿皮车厢的角落。
接下来的行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老李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那偶尔微微掀开的眼皮缝隙里射出的冷光,让林栋如芒在背。
他不敢再睡,强迫自己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吞噬的模糊景色。
纶克……那个父母打工的城市,此刻在他心中不再是暂时的避风港,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漩涡入口。
天色终于在漫长的煎熬中透出一点灰白。
火车减速,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缓缓滑入纶克站破旧而喧嚣的站台。
“纶克站就要到了,请本站下车的旅客拿好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
火车内广播里响起女播音员甜美的报站声。
车厢内的人群开始涌动。
林栋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抓起自己的背包,动作快得像逃离瘟疫。
他看了一眼对面,苏雪儿也正挣扎着站起来,费力地把那个沉重的行李箱拖了出来,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有点吓人。
“走!”
林栋压低声音,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对苏雪儿说。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个老李!
不管这个女孩是谁,跟着她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但此刻,离开这个车厢、离开老李的视线是第一要务!
苏雪儿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了点头,咬紧嘴唇,拖着箱子艰难地跟上林栋的脚步,汇入了下车的人流。
林栋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刚才的那个座位,发现老李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似乎真的睡着了,嘴角却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嘲讽的弧度。
两人随着人流挤出闷热的车厢,踏上纶克站湿漉漉、弥漫着煤灰和廉价食物气味的站台。
凌晨的风带着海边特有的咸腥和湿冷扑面而来,让林栋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回头,想确认老李是否跟了出来。
就在这时——“喂!
两位同学!
等等!”
那个如同附骨之蛆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热情,穿透嘈杂的人声,精准地钻进林栋的耳朵!
林栋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猛地回头,只见老李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那个黑色公文包,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和蔼可亲”的面具,他正快步穿过人群向这边走来!
“走!”
林栋头皮发麻,低吼一声,拉起苏雪儿的胳膊就往出站口方向跑!
苏雪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沉重的行李箱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哎!
别跑啊!
误会!
误会了!”
老李在后面喊着,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着急,反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我是看你们人生地不熟的,正好有车来接我,顺路捎你们一程!
去市里,免费的!”
他加快脚步,刻意地缩短着距离。
林栋拉着苏雪儿在混乱拥挤的出站通道里狂奔,此刻他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他的双腿。
不能被他抓住!
绝对不能!
林栋看到了老李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捕猎者的光芒!
“这边!”
苏雪儿突然用力拽了他一下,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她指向旁边一个挂着“施工绕行”牌子的狭窄通道,那里光线昏暗,人迹稀少。
林栋想都没想,拉着她就冲了进去!
通道里堆放着废弃的建材,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霉味混合的味道。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着,身后却传来老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一声清晰的、带着嘲弄的冷哼。
“妈的!”
林栋暗骂,这分明是条死路!
通道尽头是一堵布满涂鸦的水泥墙!
就在绝望袭来的瞬间,通道侧面一扇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裤、胡子拉碴的矮壮男人探出头,不耐烦地吼道:“吵什么吵!
要死啊!
滚出去!”
“大哥!
帮帮忙!
有人追我们!”
苏雪儿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和恐惧,那双大眼睛里瞬间沁满了泪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矮壮男人愣了一下,目光在苏雪儿那张苍白绝望的小脸儿上打量了一番,又扫了一眼后面追来的、穿着体面夹克的老李,眉头瞬间就拧成一个疙瘩。
“操!
烦死了!”
他骂骂咧咧,却一把拉开了铁皮门,“赶紧滚进来!
别挡老子道儿!”
林栋和苏雪儿几乎是扑了进去。
矮壮男人在他们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还“哐当”一声插上了插销。
门外,传来老李急促的拍门声和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门内,是一条更狭窄、更阴暗的通道,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死鱼腥臭和化学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这味道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鼻腔,粘在喉咙里,令人窒息。
“谢……谢谢大哥!”
苏雪儿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声音还在发颤。
矮壮男人没理她,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顺着通道出去就是货运场!
赶紧滚蛋!
别他妈再给老子惹事了!”
说完,他骂骂咧咧地走向通道另一头,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林栋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衣。
暂时安全了?
他不敢确定。
那股令人窒息的腥臭味无孔不入,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看向苏雪儿,此刻她正扶着墙壁干呕,脸色惨白如纸。
“我们……快离开这里。”
林栋的声音干涩沙哑。
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顺着这条充满死亡气息的通道向前走。
通道尽头果然通向一个巨大的、破败不堪的露天货运场。
此时天边己泛起了鱼肚白,天色己开始蒙蒙亮,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依然压得很低,光线晦暗。
场地上堆满了锈蚀的集装箱和废弃的机械,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浑浊的污水。
空气中那股浓烈的鱼腥腐臭味更加浓郁,源头似乎就在货运场的深处。
“看那边……”苏雪儿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指向货运场角落一栋孤零零的、被高大铁栅栏围起来的巨大建筑。
那是一栋老旧的、方方正正的灰色水泥大楼,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一块巨大的、长满疮疤的墓碑。
楼体没有任何招牌标识,只有靠近顶部的位置,几个巨大的、早己废弃的通风扇口,黑洞洞地张着,如同骷髅的眼窝。
铁栅栏锈迹斑斑,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刷着剥落绿漆的大铁门,此刻正虚掩着一条缝。
更让林栋惊讶的是,那栋大楼侧面的墙壁靠近地面的位置,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东西!
远远看去,像无数道狰狞的疤痕。
是“正”字!
一个又一个,层层叠叠,有些刻痕很深很新,有些则模糊不清,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浅淡的印记。
最新的一组,清晰地刻到了第十七笔!
那种触目惊心的计数方式,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漫长而绝望的囚禁。
“那是……什么地方?”
林栋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寒意。
这地方太诡异了,死气沉沉,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不祥的气息。
“不知道……”苏雪儿的声音细若游丝,眼神死死盯着那些墙壁上的刻痕,身体微微发抖,“但……但那个十七好像……”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对了,是我妈……失踪的日子……阴历十七……”林栋的心猛地一沉。
巧合?
还是……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辆脏兮兮、车身上沾满鱼鳞和不明污渍的白色厢式冷链车,卷起地上的污水,粗暴地停在了那栋灰色水泥大楼的铁门外。
驾驶室跳下来一个满脸横肉、穿着油腻工装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到铁门旁,用力拍打着。
“老鬼!
开门!
送货了!”
虚掩的铁门被从里面拉开。
一个身形干瘦、眼神阴鸷、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沾着暗褐色污渍的皮围裙,手里拎着一根沾着可疑油腻的橡胶棍,目光像冰冷的剃刀,扫过冷链车,也扫过远处站在货运场空地上、如同两只受惊小兽的林栋和苏雪儿。
“吵什么吵!”
刀疤男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规矩都忘了?
等着!”
他的目光在林栋和苏雪儿身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打量货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漠然。
林栋被那目光刺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想拉着苏雪儿后退。
“喂!
那边的!”
刀疤男突然抬高了声音,橡胶棍指向他们,“干什么的?
谁让你们进来的?”
林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我们走错了,这就走!”
他拉着苏雪儿转身就想跑。
“站住!”
刀疤男厉喝一声,快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橡胶棍在掌心敲打着,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带着刻薄笑意的女声从铁门内传来:“哟,刀疤张,一大早火气这么大?
跟谁置气呢?”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有节奏的“哒、哒、哒”声,一个穿着鲜艳大红色连衣裙、踩着细高跟红色高跟鞋的女人扭着腰肢款款从楼里走了出来。
她妆容浓艳,嘴唇涂得像血一样红,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先是扫了一眼刀疤张,随即饶有兴致地落在了林栋和苏雪儿身上,尤其是在苏雪儿那张苍白却难掩清秀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恶意的笑容。
“红姐。”
刀疤张停下脚步,语气收敛了些,但依旧生硬,“两个闯进来的耗子。”
被称作红姐的女人“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耗子?
我看不像嘛。”
她摇曳生姿地走近几步,高跟鞋踩在污水坑里也毫不在意,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林栋身上扫视,最终落在他背包侧袋露出的那本深蓝色封面的《刑法》口袋书上。
“呦?”
姐挑了挑精心修饰过的眉毛,血红的嘴唇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帅哥还带着课本呢?
还是法学院的高材生?”
她的目光又转向惊恐的苏雪儿,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而刻薄,“正好,老板那边最近缺个懂法的‘人才’,帮忙写写合同,洗洗账什么的……”她拖长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像毒蛇的嘶嘶声。
“至于这丫头嘛……皮相看着倒还不错。
陈主任那边,最近可是缺‘好货’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