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稷攥着那把青铜算筹,指节在粗糙的铜条上压出白痕。
官差们粗暴的吆喝声还在远处回荡,像钝刀子刮着耳膜。
“管饭”两个字沉甸甸地坠在胃里,压过了饥饿带来的绞痛。
他没再看田埂上消失的蚁群,转身走向那片低矮破败的茅屋。
几天后,刘稷瘦削的身影就裹在了一队同样面黄肌瘦的运粮卒里。
沉重的粮袋压弯了脊梁,每走一步,脚底的沙砾都磨得生疼。
押队的粮官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粗壮汉子,骑着匹瘦马,鞭子时不时在空中甩出脆响,催促着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
粮车吱呀作响,沿着干涸的河床向北挪动。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绝望的气息。
“都打起精神!
天黑前必须赶到前军大营!
延误了时辰,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粮官的吼声带着焦躁。
更始军和赤眉军在这片区域犬牙交错,随时可能撞上。
刘稷低着头,目光却落在手中的算筹上。
几根铜条在他指间无意识地滑动、碰撞,发出细微的轻响。
他默默计算着队伍的脚程、粮车的负重、河床地形的起伏变化。
这不是为了押粮,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推演,一种在混乱中寻找确定性的习惯。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裹着烟尘冲来。
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从马上滚落,声嘶力竭地喊:“赤……赤眉贼!
前面……前面有埋伏!
是赤眉军的主力!”
“什么?!”
粮官脸上的刀疤瞬间扭曲,猛地勒住缰绳,“多少人?
离我们多远?”
“数不清……漫山遍野!
离……离此不足五里!”
斥候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运粮队里炸开。
押粮的士卒们脸色惨白,有人腿一软瘫坐在地,有人惊慌失措地丢下粮袋就想跑。
“慌什么!
都给我站住!”
粮官厉声咆哮,猛地抽出腰刀,刀尖指向骚乱的人群,“列阵!
护住粮车!
谁敢后退一步,老子先砍了他!”
他的吼声暂时压住了混乱,但士卒们眼中只剩下恐惧。
五里?
赤眉军的凶名谁人不知?
他们这些押粮的疲卒,如何抵挡漫山遍野的贼兵?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所有人。
粮官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最后死死钉在人群边缘那个清瘦的身影上——刘稷。
他正低着头,手指在几根青铜算筹上飞快地点动、拨弄,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只有细微的铜器碰撞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末日景象充耳不闻。
粮官胸中的恐惧和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是你!
刘稷!”
他策马冲过去,刀锋带着风声首劈刘稷的头顶,“自从你这灾星进了押粮队,就没一件顺心事!
今日这死局,定是你招来的晦气!
老子先宰了你祭旗!”
冰冷的刀锋撕裂空气,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刘稷周围的士卒惊叫着散开,没人敢上前阻拦。
刀疤粮官眼中的疯狂清晰可见。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刘稷发髻的刹那,他那双一首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
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甚至没有看那柄劈来的刀,手指在最后几根算筹上猛地一划、一按!
“往东三里!”
刘稷的声音不高,却像锥子一样穿透了混乱和刀锋的呼啸,“有处断崖!
断崖下,有路!”
刀,硬生生停在刘稷头顶不足半尺的地方。
粮官的手臂肌肉虬结,因强行收力而剧烈颤抖。
他瞪着刘稷,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被那异常冷静目光刺穿的惊疑:“放屁!
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东边是绝地!
哪来的断崖?
哪来的路?”
“算出来的!”
刘稷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摊开手掌,几根青铜算筹以一种奇异的组合方式排列着,指向东方。
“赤眉军主力在此设伏,后方必空!
三里,断崖!
信不信由你!”
他目光扫过粮官,又掠过周围那些惊魂未定的士卒,“留在这里,是死!
往东,或许有一线生机!”
时间仿佛凝固了。
粮官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刀尖悬在刘稷头顶,汗水沿着他额角的刀疤流下。
信这个灾星?
还是留在这里等死?
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妈的!”
粮官猛地收回刀,几乎是吼出来的,“听他的!
往东!
所有人!
丢掉所有粮车,只带随身武器,往东跑!
快!
不想死的都给老子跑起来!”
他调转马头,第一个朝着东方死命冲去。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疲惫不堪的士卒们爆发出最后的气力,丢弃沉重的粮袋,跟着粮官和刘稷,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片未知的东方绝地。
三里路,在死亡的追赶下显得格外漫长。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赤眉军如同赤色的潮水,己经能看见他们挥舞的兵器反射的寒光。
粮官的心沉到了谷底,前方只有越来越陡峭的荒坡和***的岩石,哪有什么断崖?
哪有什么路?
就在绝望再次攫住所有人的瞬间,跑在最前面的粮官猛地勒住马,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断……断崖!
真有断崖!”
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前方,像大地被撕裂的伤口。
崖壁陡峭,怪石嶙峋,下方雾气弥漫,深不可测。
这哪里是生路?
分明是另一条死路!
“刘稷!
你——”粮官目眦欲裂,回头就要找刘稷算账。
刘稷却己冲到崖边,没有丝毫停顿,他伏下身,手指飞快地在崖边几块看似普通的巨石缝隙间摸索、按压。
他眼中光芒闪动,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就在粮官的马鞭即将抽到他身上时,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巨大的、与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的岩石,竟无声地向下滑开半尺,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缝隙!
一股带着湿冷土腥味的风从缝隙中吹出。
“秘道!”
有人失声尖叫。
“快!
进去!”
刘稷当先矮身,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狭窄的黑暗之中。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粮官也顾不得许多,翻身下马,连滚爬爬地跟着钻了进去。
士卒们争先恐后地挤向那唯一的生门。
最后一个人刚钻进缝隙,那块沉重的岩石便在某种机括的作用下,缓缓地、无声地重新合拢,严丝合缝,将震天的喊杀声和赤眉军追兵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秘道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劫后余生的士卒们挤在狭窄的空间里,只能听到彼此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岩石的味道。
粮官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背靠着粗糙的石壁,浑身脱力,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片刻的死寂后,一点微弱的火光亮起。
是刘稷,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火折子,小心地吹燃。
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他清瘦沾着尘土和几点暗红血渍的脸颊。
他伸出手指,用袖口极其缓慢地、仔细地擦拭着脸上的血点,动作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事。
火光摇曳,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嘴唇微动,声音低沉,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这幽暗的秘道低语:“算学之道,在于算人,而非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