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纪念日那天傍晚的风,带着一种粘稠的恼人暖意,吹动了厚重的丝绒窗帘。
林晚站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餐桌旁,指尖划过冰冷的餐具边缘,
那里摆放着她精心准备的一切:两套昂贵的白瓷骨碟,
法国勃艮第产区的红酒在高脚杯里盛放馥郁的红宝石光泽,
桌心插在雕花水晶瓶里深红色的玫瑰慵懒伸展,花心已经蜷缩起焦黑的边缘,
无声无息燃烧着自己最后的颜色。桌旁只有一把椅子被拉开。墙角的古老座钟沉稳走动着,
它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像是某种不可阻挡的倒计时。指针毫不留情地滑过“8”,
跳过“9”,
字的分水岭……最终坚定不移地指向那个让一切努力显得格外荒谬的位置——11点54分。
水晶高脚杯里的红宝色液体,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最后一点跳动的烛火,
挣扎着映照出两枚冰冷银质餐具旁倒着的另一个酒杯——杯口空无一物,杯壁光滑冰凉。
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等待另一把椅子会被拉开的假象。林晚伸出手指,
捻起高脚杯纤细的杯脚,将那抹浓稠的红缓缓倾倒入喉。液体滑过喉咙,
带来辛辣的回味和一丝麻木的酸涩。这味道,如同嚼蜡。她抬手,熄灭了蜡烛。一片漆黑里,
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异常刺耳。窗外的城市灯火明灭,如同一片遥远又漠然的星海。
她独自坐在那一片寂静的别墅里,感觉像是置身于一个为幻象搭建的华丽牢笼。
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那枚指环,圈内一圈细密的划痕带来粗糙的摩擦感,
仿佛记载着日复一日无声的磨损。不知过去了多久,门锁终于传来电子识别成功的轻响,
“咔哒”一声。他回来了。
顾沉高大的身影裹挟着深夜的湿气和一股陌生的甜腻气息撞了进来,
扯松的领带歪斜地挂在脖间,带着明显被拉扯过的褶皱。“还没睡?”他语调含糊,
带着浓重的鼻音,一边换鞋一边抬眼瞥了下餐桌,“客户太能喝……嗯?怎么还搞这个?
”目光扫过那些无人动过的精致摆盘,眉头不经意地蹙起,
掠过一丝极淡的、被打扰了休息的不耐烦。那目光像一阵冷风,
吹熄了林晚心口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她没答话,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窜上来。
那股甜香若有似无,并非他惯用的古龙水味,更不是高级酒店里统一配置的那种标准香气。
那更像一种粘附在他外套和领带纤维里的、来自另一个女人身上的、带着宣示意味的味道。
这味道混在午夜微凉的空气里,盘踞在她精心布置的废墟之上,异常刺鼻。他没有再看餐桌,
一边揉着额角一边趿拉着拖鞋往里走。酒精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走过林晚身边时,
带起一丝流动的空气。那阵混杂着酒气和甜香的空气,裹挟着不容分说的存在感,
瞬间覆盖了房间原本属于她的、那点稀薄温暖。林晚看着他没有迟疑走向主卧的背影,
门被推开又轻轻带上,留下她一个人站在空旷冷寂的客厅中央。那一刻,
好像整个精心准备、甚至自己内心曾怀揣的一点点期待的夜晚,
彻底成了他眼中毫无必要多看一眼的累赘。客厅里的光太亮,
把顾沉脸上那种清晰的疲惫放大得有些残酷。林晚靠着沙发靠背,
手中的白色纸页捏得微微发出声响。
化——袖口新换的宝石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那条原本一丝不苟的深灰色斜纹领带上,
今天多了一道细微但顽固的褶皱;他揉着太阳穴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就是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分给她递过去的这份报告。
她再次清晰地想起那句烂熟于心的话,他说过的,第几次了?第七次了吧。
“客户太能喝……”每一次都像是刻进她耳廓深处的咒语,带着相同的不耐烦。
那些话语最终都化作指间那圈冰冷的金属环圈上不断增多的细微划痕。终于,
指尖捻下那枚戒指的动作比想象的更顺畅。金属滑落皮肤,留下一点微弱不自然的苍白压痕,
转瞬即逝。她把那份刚拿到没多久的体检报告轻轻推到他面前的黑色大理石茶几上。
纸张边缘触碰冰凉石面时,发出轻微的“唰”声。顾沉的视线从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上挪开,
终于落在那张白纸上。他眉头习惯性地聚拢,不是因为别的,
更像是被打扰阅读时的条件反射。他身子微微前倾,
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翻动了一下报告前几页光滑的纸页。
那点不耐烦的神色在看到某一页印着的结果时终于有了点实质性的变化。“脂肪肝?
”他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混合着酒气,“啧,我就说应酬少不了。
回头找张院长开点好的。”手指在那几行确诊的文字上点了点,
带着一种挥霍身体资本不以为然的傲慢。他抬起头,
那点被打搅后的疲惫似乎都因为抓到了这个“病因”而消散了些,
甚至还习惯性地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弧线。“别担心,”他语气松动下来,
带着那套熟悉得令人作呕的安抚程序,“等我忙过手头这桩,安排个长假,
带你去马尔代夫补偿回来。”他向后舒服地靠进松软的沙发深处,
好像许下了一个多么值得期待的承诺。眼神掠过那枚被随手搁在报告旁边的戒指,
金质戒圈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看着林晚,等她如过去每一次那样,
给他一个“知道了,你要注意身体”的台阶。林晚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脸上那种掌控一切、认为只要抛出一个地方的名字就可以抵消所有亏欠的轻描淡写。
那份补偿,就像一个廉价市场买来的气球,轻轻一戳就会爆裂,而她胸腔里酝酿的风暴,
已经被压缩成了最沉重、最坚硬的实体。她伸手,从沙发垫旁边的文件袋里,
精准地抽出了另一份纸张。和那份普通的体检报告不同,这份纸页显然厚重许多,
抬头印着中心医院冷肃的徽标和清晰的蓝色字体——《手术知情同意书》。
她握着纸页的边缘,骨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很紧,指尖的皮肤挤压出无血色的白。
房间里只听见纸张被急速抽取带起的风声。然后,那份承载着冰冷现实的文件,没有迟疑,
带着她全部的、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狠狠地砸向对面那张仍带着安抚式微笑的脸!
纸页的棱角毫不留情地撞击在顾沉的颧骨上,发出“啪”一声短促的钝响。力量之大,
让他猝不及防地猛地后仰了一下头,后脑勺撞在沙发靠垫上。
脸上那道习惯性的、用作敷衍的微笑弧线,瞬间僵死、碎裂。纸页翻飞着飘落,
散开在他脚下的地毯上。刺眼的蓝黑印刷字迹在灯光下昭然若揭:宫外孕。
右侧输卵管妊娠破裂。急诊手术。拟行方案:腹腔镜下右侧输卵管切除术。
器官;术后存在再次宫外孕、不孕风险;全身麻醉相关风险……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顾沉的视网膜,扎穿他前一刻还在安抚着的轻松假象。
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那份“补偿”的马尔代夫许诺是多么荒谬可笑的应景笑话。
脸上被纸张划过的皮肤还在隐隐刺痛,那点细微的疼痛感却猛烈地唤醒了麻木的神经。
他眼睛死死盯着飘落地毯上的纸页,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被强光灼伤。
“你……你……”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喉咙像是被浓烈的异物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脑子里一片轰鸣,嗡嗡作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震得他几乎坐不稳。
那双永远精明、掌控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而猛烈地浮现出全然的茫然和无措。
手心里那张皱巴巴的体检报告,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攥出更深的褶痕。脂肪肝?
在这一刻荒谬得像个无趣的冷笑话。他迟缓地抬起眼,看向林晚。视线第一次如此认真,
却又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穿透性,仿佛要透过眼前这具瘦削的身体,
看清里面那个被他一日日忽视、一层层冰封、直至走到今日悬崖边缘的灵魂。
手术室的自动门无声地向左右滑开,带来一阵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林晚被推了出来,
躺在那张窄窄的移动病床上,脸色近乎透明,嘴唇干涩得起了皮。
身上盖着医院统一发放的条纹薄被。麻药带来的余威依旧拉扯着她的神智,
视野里的灯光白花花一片,晃得人头晕目眩。床边有个人影。她费力地眨了几下眼睛,
视野才稍微聚焦了一些。是苏芸,她最要好的闺蜜,此刻正微微俯身,一手按着病床边缘,
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传递过来一丝带着生命律动的温暖。“醒了?感觉怎么样?
疼不疼?”苏芸的声音很低,却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点紧绷,眼神里全是担忧。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林晚手上输液的胶布,替她将滑到眼前的几缕汗湿的头发拨开。
林晚试着想扯开嘴角给个安慰的笑容,却发现连这样的力气都吝于施舍。
只是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微不可察。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
某个位置还残留着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钝痛,提醒着她身体里刚刚被永久性剥离的一部分。
“顾沉他……”苏芸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不易察觉的谨慎观察着她的反应,
“守在走廊外面一宿没走……要让他进来吗?”林晚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空洞的目光落在天花板惨白的吸音板上。走廊外面?多么遥远又熟悉的距离。
就像是隔着银河一样。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上来,不仅仅是手术后的脱力,
更像是一股洪流冲垮了堤岸后留下的无边无际的残骸废墟。
她的视线缓缓从高处移到苏芸脸上,眼神里只剩下冰水浸透后的平静。嘴唇动了动,
发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木料一样干涩沙哑:“麻烦你,叫护士……送他走。
”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剥离感。那不是一个请求,
而是一个最终决定——她不需要那个人来装饰她的脆弱时刻。
苏芸看着她眼中那片近乎虚无的清冷,终于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有再多说。
她轻轻捏了一下林晚冰凉的手指:“好,你闭眼,歇一会儿。”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仿佛也隔绝了过往。林晚转过头,看着窗外。初秋的天空异常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