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窟惊魂小年夜,光子片像一口倒扣的铁锅,雪片子跟不要钱似的往下砸。
风从松花江卷过来,裹着冰碴子,抽人脸生疼。周秉昆缩着脖子往家跑,
棉胶鞋踩在冻雪上嘎吱嘎吱,像有人跟在后头磨牙。 “秉昆——回来吃酸菜馅饺子咧!
”郑娟的声音隔着三条街飘过来,软得像化开的猪油,可他一耳朵就听出里头藏的急。
他咧嘴,想应一声,结果灌了满嘴风,牙根冻得发麻。 拐过供销社后墙,
就是那条死胡同。胡同口堆着半人高的雪,上头插着根冻白菜帮子,像谁给死人立的碑。
秉昆心里“咯噔”一下——今儿不该走这条路,可绕远道饺子就凉了。他硬着头皮往前蹭,
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出去,胸口砸在冰面上。 “咔嚓!” 冰裂了。
他听见自己骨头缝里的回声,还没来得及骂娘,身子就沉了下去。松花江的水,
腊月里像千万根钢针,顺着裤腿往上窜。秉昆扑腾,两只手乱抓,只捞到一把碎冰碴子。
“完了……”他脑子嗡的一声,眼前浮起老爹周志刚那张铁板脸,
“周家老大老二都有出息,就你,就你……”水灌进嘴,
酸菜味儿的饺子变成一口辣辣的江水。 忽然,他看见一束光。 不是太阳,
也不是手电,是昏黄的一小团,漂在黑水里,像谁家的窗户漏了缝。
光里站着个人——花白头发,驼着背,眼角耷拉到颧骨,冲他咧嘴笑。 秉昆瞪大眼,
那他妈是……老了的自己? “别扑腾。”老年秉昆说,声音隔着水,闷得像泡菜坛子,
“记着,回去别多嘴,别逞能,别……” 话没说完,冰面彻底塌了。黑暗像棉被,
兜头蒙下来。2 姜汤暖胃 再睁眼,是郑娟的脸。她跪在炕沿,一手攥着他手腕,
一手端着热姜汤,眼圈红得像冻柿子。 “你可吓死我了!”她嗓子哑,尾音打着颤,
“咋掉冰窟窿里了?要不是扫街的看见你棉袄角……” 秉昆张张嘴,
喉咙里滚出一口辣气。他低头看手,掌心划了道口子,不深,却渗着血丝。再摸衣兜,
空空的。 “钢笔。”他嘟囔。 “啥钢笔?”郑娟把姜汤往他嘴边送,
“你棉袄兜里除了半块奶糖啥也没有。” 秉昆咽了口姜汤,胃里像点着炭盆。他闭上眼,
老年自己的脸还在眼前晃,嘴角往下耷拉,比爹还苦。 “没事。”他挤出笑,
“可能冻糊涂了。” 夜里,光子片停电。 郑娟把煤油灯搁在炕桌上,火苗一窜一窜,
把两人的影子贴在墙上,拉得老长。秉昆翻来覆去,身下的炕席咯吱响。 “娟儿。
”他忽然开口。 “嗯?” “要是我……提前知道些事儿,咋办?
” 郑娟把缝到一半的棉裤撂下,凑过来摸他额头:“不烧啊。说胡话?
” 秉昆抓住她手,掌心那道血口子蹭在她虎口,黏糊糊的。 “打个比方,
”他盯着煤油灯芯,“比方我知道谁家炉子要炸,我该不该去敲门?” 郑娟笑了,
眼角弯出细纹:“周秉昆,你打小就是狗脾气,见谁家有难处都伸爪子。这还用问?
” “可要是我一敲门,反倒把人家孩子吓掉进火盆呢?” 郑娟不笑了。她抽回手,
把棉裤抖开,针尖在灯影下亮一下。 “那也得敲。”她低头纫针,“不敲,
你晚上睡得着?” 秉昆没吭声。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打得窗纸沙沙响。
他想起老年自己那句没说完的“别逞能”,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3 钢笔之谜 后半夜,
郑娟睡熟了,呼吸浅浅的。秉昆悄悄下炕,披棉袄蹲在灶台前。灶膛里还有火星,
他拿火钩子拨拉两下,掏出半截炭。 火光一跳,他看见地砖缝里卡着个东西——黑黢黢,
细长。 秉昆心口一紧。他伸手抠出来,是钢笔。 笔帽上刻着两个小字:周楠。
他手指发抖。周楠是他儿子,可现在还是1972年,郑娟连怀都没怀。 钢笔冰凉,
像从冰窟窿底带上来的。 “操……”秉昆骂出声,又赶紧捂嘴。
他把钢笔揣进里衣兜,贴着心口。炭火“啪”地爆了个火星,溅在他手背上,
烫出个红点。 窗外,雪停了。 远处传来“吱呀”一声,像谁家的门被风顶开。
秉昆竖起耳朵——不是风,是人。脚步踩在雪上,咯吱咯吱,一步一步,冲他家门口来。
他屏住呼吸。 门闩被拨动,铁器碰撞声,轻得像猫。 秉昆抄起烧火棍,
猫腰贴到门后。 门缝底下伸进一张纸条,打着卷儿飘进来。 他捡起来,凑到灶火前。
纸条上歪歪扭扭一行字: “别信那老头,他不是你。” 秉昆后背“唰”地凉了。
灶膛里的火“轰”地灭了。 黑暗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
像冰面开裂的声音。
黑暗把屋里所有东西放大——煤油灯罩的裂纹、炕沿上的碎线头、郑娟匀长的呼吸。
周秉昆蹲在灶膛前,纸条上的字像冻住的蚂蚁,爬不进脑子。“别信那老头,他不是你。
”谁递的?谁不是谁?北风突地掀窗,“哐”一声,纸糊的窗棂鼓出个大包。秉昆一激灵,
抄起烧火棍挑开条门缝。外头雪亮得刺眼,空无一人,
只有一串脚印从他家门口拐向供销社后墙,浅得几乎被新雪抹平。
4 纸条惊魂秉昆把棉袄领子竖到耳根,抬脚要追,炕上郑娟翻了个身,梦呓里喊他名字。
他僵在门槛:追出去,她醒了找不见人又得哭;不追,这纸条能把人憋炸。犹豫两秒,
他把门闩轻轻落下。转身回灶间,把纸条塞进灶膛,火钩子一捅,纸卷蜷成灰蛾,
扑两下灭了。可那支钢笔还在心口贴着,冰得像一截铁钉。秉昆摸出来,
拧开笔帽——里头没墨水,只有半干的一滴红,像锈又像血。
他忽然想起冰窟窿里那张老脸:花白头发,眼尾耷拉到颧骨,嘴角往下——操,
那不就是自己老了的样子?可“别信那老头”又是谁写的?他打了个寒颤,不是冻的,是怕。
第二天一早,郑娟烧火做饭,炕桌摆上一盆酸菜炖粉条,油星子漂一层。秉昆捧着碗,
眼珠子黏在郑娟肚子上——平坦、紧实,哪像揣着孩子的样?“瞅啥?
”郑娟拿筷子敲他碗沿,“再不吃就坨了。”秉昆闷头扒拉两口,烫得直吸溜,
心里却盘算:按“老日子”,周楠得在明年腊月落地,可如今才腊月初七,整整差出四十天。
四十天,足够一个人改道、足够一桩祸事拐弯。他想起昨晚的脚印,喉咙发紧:“娟儿,
今儿别出摊了。”郑娟正往他碗里夹肥肉,闻言筷子一抖,油星溅到秉昆手背上。“咋?
又要下雪?”“嗯,雪大,道滑。”郑娟盯了他三秒,忽然笑了:“周秉昆,
你是不是又惹啥祸了?怕我挺着肚子去派出所捞你?”秉昆咧嘴,
笑得比哭还难看:“哪能……”话没说完,外头有人拍门——“砰砰砰”,三声,不重,
却透着急。秉昆头皮一炸。郑娟已经放下碗去开门。门口站着个陌生人,穿半旧军大衣,
帽檐压到眉毛,只露一双细长眼,黑得像煤核。“周秉昆同志住这儿?”声音不高,
带点鼻音,像伤风。秉昆两步跨到郑娟前头:“我就是,您哪位?
”那人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递过来:“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秉昆不接,
手背到身后:“谁?”“只说您看了就明白。”那人把信封放门槛上,转身就走,
脚印在雪地里踩出一溜梅花。郑娟弯腰捡信,信封没封口,里头一张信纸,一张黑白照片。
信纸短短五行,钢笔字,笔画硬得像凿子:“秉昆:见字如面。楠晚生四十天,祸可避。
你若插手,祸更大。——故人”照片里是个男孩,五六岁,虎头虎脑,站在光子片废墟前笑,
豁牙漏风。秉昆一眼就认出:周楠。可废墟背景是“未来”的光子片——老筒子楼拆了一半,
塔吊远远吊着。郑娟捏着照片,指尖发白:“这谁家的孩子?咋……咋跟你长得一个模子?
”秉昆喉咙发干,耳边嗡嗡响,像又沉进冰窟窿。他劈手夺过信纸,揉成一团,
回身就往灶膛里扔。火苗“轰”地窜起,纸团却“啪”一声弹出来——烧不着。
郑娟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纸团“滋啦”冒出一股青烟。字迹化成灰,纸却完好,
像被火舔了一遍,只留焦黄边。她吓得一哆嗦:“秉昆,这……这是闹鬼?
”秉昆把纸团攥进掌心,烫得生疼,却咬牙不松:“***的,别瞎说。
”可他自己后背的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凉透了。一整天,秉昆没出门。
他把炕柜翻个底朝天,找出一截红布,把钢笔和照片包成个小包,塞进炕席底下。
郑娟剁酸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响,每一下都像剁在他神经上。傍晚,雪又下起来,
扑簌簌压弯屋檐。秉昆蹲在门槛,看雪片砸进脚印里,把那一溜梅花填平。他心里跟雪一样,
白茫茫,没缝。5 夜半纸条夜深,郑娟睡熟。秉昆悄悄下炕,把红包袱掏出来,
借着窗缝透进的雪光,又看那张照片。男孩笑得没心没肺,豁牙里塞着韭菜叶。
秉昆伸手去摸,照片背面却渗出一点湿,凑鼻下一闻——铁锈味。他翻过来,
背面不知何时多出两行小字:“救他,先救我。我在1975。”秉昆手一抖,
照片落在炕席上,无声无息。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打得窗纸“噗噗”响。
他忽然听见脚步声,极轻,像猫踩雪,一步一步,停在他家门口。门闩“咔哒”一声被拨开,
一条缝。秉昆抄起烧火棍,屏住呼吸。门缝里,缓缓探进一只手——苍白,瘦,腕骨突兀,
食指缺了半截。那手把一张新纸条放在门槛内,又缩回去。门缝阖上,雪声淹没了一切。
秉昆僵了半晌,才弯腰去捡。纸条上,还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钢笔别藏,再藏,
命就丢了。”他猛地回头,炕席底下,红包袱鼓着,像藏着颗心跳。而郑娟,
在黑暗里翻了个身,手自然而然搭在小腹,嘴角带着笑——仿佛梦里,已经听见孩子的啼哭。
夜像一张浸了煤油的牛皮纸,一点就透。秉昆把红包袱重新塞进炕席底下,
却怎么也压不平——好像炕洞里突然多出一颗会呼吸的心脏。他蹲在灶前,用烧火棍扒拉灰。
想把那支钢笔埋进去,可手一抖,钢笔在黑灰里闪出一道冷光,像在嘲笑他:“烧?
你舍得吗?这上头刻着你儿子的名字。”他终究没舍得。把笔***贴身的里兜,扣好纽扣,
棉袄第三颗扣子却“啪”一声崩飞了。扣子落地,滚到门槛边,正好停在第三张纸条旁边。
秉昆捡起来,纸条这次换了红铅笔,字迹却更潦草:“屋里说话,外屋有人听;外屋不说话,
江边有人等。”落款只一个字:骆。骆——秉昆后槽牙猛地发酸。骆士宾。按老日子,
他该在七五年才刑满,怎么现在就蹦跶出来了?天刚蒙蒙亮,光子片被雪蒙得睁不开眼。
秉昆把棉帽压到眉骨,踩着齐踝深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往江边走。江坝上,
一排老柳树像冻僵的扫帚,枝丫垂着冰溜子。远远的,有个人影蹲在冰窟窿旁,裹着军大衣,
袖口露出半截红毛衣——劳改农场发的。那人听见动静,抬头,露出一张刀疤脸,
笑出一口白牙:“操,老同学,真给面子。”骆士宾。比记忆里年轻七八岁,
眼角还没那么多褶子,可左脸那道疤依旧新鲜,像刚被豁开的冻鱼皮。
他脚边放着个帆布提包,鼓鼓囊囊,上头沾着油渍。秉昆嗓子发紧:“你……咋出来的?
”“减刑。”骆士宾把提包往冰面上一蹾,冰碴子四溅,“表现好,提前放——比原定日子,
早一千零九十五天。”他故意把天数算得清楚,像在提醒秉昆:我替你蹲的那三年,
一天不少,现在连本带利讨回来。风刮得耳朵生疼,秉昆却听见自己心跳更响。
骆士宾弯腰拉开提包,露出两斤五花肉,肥得颤巍巍,还冒着热气。“小年夜,
没点荤腥哪成?走,上你家,炖酸菜。”秉昆后退半步:“家里窄,不方便。”“不方便?
”骆士宾眯眼,刀疤一跳,“怕我见嫂子?还是怕我见……”他故意拖长音,
伸手在冰面上一笔一划写了个“楠”字,写完用脚一抹,字没了,冰面却留下一道白痕。
秉昆瞳孔缩成针尖。骆士宾笑得更大声,声音被江风撕碎:“别慌,我嘴严。
可有人嘴不严——听说你手里有支笔,上头也刻这字?”秉昆下意识摸向里兜。骆士宾抬手,
做了个“请”的动作:“借一步说话?”两人钻进江坝下的破鱼棚。鱼棚四面漏风,
地上结着厚厚的冰尿壳子。骆士宾把帆布包往地上一倒,
“哗啦”掉出几包大前门、两罐午餐肉,还有一张折成豆腐块的南方地图。“我蹲号子时,
认识个跑船的。”他拿火机燎地图边缘,烤出一股酸味,“明年六月,南边港口松口,
能倒腾电视机。兄弟一场,我带你发财。”秉昆没看地图,
只盯着骆士宾的手——那双手生满冻疮,指节粗大,可指甲修得整齐,像女人的。“我不干。
”秉昆声音发哑,“我有老婆,马上有孩子,我想踏实过日子。”“踏实?”骆士宾嗤笑,
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秉昆胸口,“看看,这是谁?”纸上,
是郑娟在劳改农场门口拍的照片——她穿着旧棉袄,肚子微鼓,眼神惊惶。
日期:1972年11月。比“现在”早两个月。秉昆眼前发黑,照片却像烙铁烫手。
骆士宾压低声音:“档案里,郑娟那年根本不在农场。有人把她年龄改小一岁,
把她下乡记录整段抹了。我手里有原件,复印件……在你哥档案柜里锁着。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红圈,“你哥想动光子片,得先过我这一关。把笔给我,
我当没看见;不给——”他食指在脖子上一划,刀疤跟着蠕动。
秉昆喉咙里滚出一句:“你敢动她,我弄死你。”“弄死我?”骆士宾笑得直咳嗽,
咳出一口血沫,“兄弟,你弄死过我一次了。三年前,要不是你那包烟,我至于进去?
”他忽然收笑,声音轻得像雪落:“今晚,我住你家。明早,我要听见一句准话。
”6 骆士宾现身秉昆回到家,太阳已偏西。雪停了,光子片屋顶一排排冒着炊烟。
郑娟在厨房剁酸菜,刀声“咚咚”稳当,见他进门,抬头笑:“肉买回来了?正好,
隔壁王婶给送了点血肠。”秉昆嗓子发苦:“来了位客,住一晚。”郑娟手没停:“行,
里屋炕大,再烧把火就暖和。”她永远这么好说话,像一把湿柴,点不着急,却慢慢暖人。
秉昆心口更堵。傍晚,骆士宾拎着五花肉进门,笑得比雪光还亮:“嫂子,叨扰。
”郑娟愣了半秒,很快弯起眼睛:“骆大哥?早听秉昆提过你,快进来,外头冷。
”她接过肉,直接丢进铁锅,水花“呲啦”溅起,油香瞬间灌满屋子。骆士宾脱下军大衣,
露出里头红毛衣,袖口脱了线,像冻裂的虎口。他环顾四周,
目光在炕席、碗筷、甚至尿盆上扫过,像在记账。秉昆坐在门槛上磨镰刀,耳朵却竖着。
里屋,郑娟和骆士宾拉家常——“听说你在农场表现好,提前出来了?”“表现再好,
也得有人照应。”“出来就好,好好过日子。”“就怕有人不让我过。”刀锋蹭在磨石上,
“嚓——”一声长,像划在秉昆神经上。夜深了。郑娟铺好被褥,自己抱着小被卷去外屋,
把里屋让给“客人”。骆士宾盘腿坐在炕头,掏出大前门,递给秉昆一根。秉昆没接。
骆士宾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吐出个白圈:“嫂子真贤惠,怪不得你死心塌地。
”秉昆盯着他:“你动她一根指头,我剁你一只手。”骆士宾笑,忽然压低声音:“笔呢?
”秉昆从里兜掏出钢笔,拔掉笔帽,往炕桌上一放。骆士宾伸手要拿,
秉昆却用指甲按住笔尖:“先回答我,照片哪来的?”“有人寄到农场。”骆士宾眯眼,
“寄件人没留名,邮戳——吉春市。”秉昆心里“咯噔”一声:吉春,他哥周秉义的地盘。
骆士宾趁他愣神,一把夺过钢笔,拧开笔杆——空的。什么都没有。他脸色瞬间狰狞,
抬手就要把笔撅断。秉昆比他快,抄起炕桌上的剪子,刀尖顶住骆士宾虎口:“别逼我。
”两人僵持,灯芯“啪”爆了个灯花。外屋,郑娟轻轻咳嗽一声,像提醒,又像梦呓。
僵持被一声狗吠打破。光子片尽头,有人敲锣:“抓贼啦——”骆士宾手腕一翻,
把钢笔塞进自己袖口,顺势下炕:“改天再聊。”他拉开门,雪光涌进来,照得他脸惨白。
秉昆追出两步,只看见雪地上一串脚印,直奔江边,眨眼就被风抹平。里屋,
郑娟披着棉袄站在门口,眼神清亮:“人走了?”秉昆点头。郑娟弯腰,
从门槛下摸出第三张纸条——“东西在我这儿,想要?明晚,老地方。”落款:骆。
郑娟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抖,却抬头冲秉昆笑:“酸菜肉还炖着呢,别糟蹋了。
”雪又下了。风把门吹得“哐当”一声。秉昆站在门槛上,看雪片落在郑娟睫毛上,
化成水珠,像泪。他忽然想起骆士宾袖口那半截红毛衣——毛线颜色,
和郑娟去年拆旧围巾染的一模一样。7 档案室对峙天没亮,周秉义就醒了。
市委招待所的暖气半死不活,玻璃窗上结着冰花,像一副副撕不下来的旧标语。
他把热水袋捂在小腹上,胃里那团老毛病又拧着劲地疼。可疼归疼,脑子却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