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个，”船票被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紧紧捏着，递向他，那尾跃起的鱼仿佛因她指尖的颤抖而微微挣扎，“船票……也许……”她艰难地吐着字，胸腔里像被浸水的海绵堵满，每一次呼吸都艰涩滞重。
接下来的话，是那个曾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邀请——“下个月初，去旧港那家你提到过的海边书店看看？”
店门被人猛地推开。
风声、雨声、城市嘈杂的喧嚣声，连同门口那个清亮明快、带着无比确定欢喜的女声一齐冲了进来：“许墨！
车停好啦！
行李也放好啦！
我们来得及！”
程曦递出船票的手瞬间僵在半空，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许墨闻声转头的刹那，脸上还带着面对她时礼貌的温和神情，却在望向门口的一瞬间完全融化，变成一种程曦从未见过、也绝不敢奢望的纯粹光亮与温柔。
那眼神柔软得像初春湖面解冻的水，所有的疏离感都消退了，只留下专注的纵容与宠溺。
程曦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
门口站着个年轻女孩。
打着一把明黄色的伞，伞尖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在地上积成一滩小水洼。
她的浅咖色风衣被雨水沾湿了肩头，裙角也被沾湿，贴在纤细的小腿上。
但她完全顾不上这些，小跑着进来，脸上绽放着明媚的光彩，像驱散了满室阴霾的阳光。
她几乎是带着一股轻盈的风，带着室外清冷潮湿的气息，像一只扑向归巢的鸟儿，毫不迟疑地、紧紧地抱住了许墨的胳膊，又笑着仰起脸看他，眉眼弯弯：“没等烦吧？
我说很快的嘛！”
许墨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将她鬓角一缕被雨水打湿、微卷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指间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熟稔与爱怜：“不急。”
他低头看着她，声音低回温软，像一阕在舌尖滚过、带着体温的小诗。
程曦全身的血液似乎被瞬间抽干，凝固在了指尖，那只伸出去的手变得冰凉僵硬。
那杯倾注了她所有秘而不宣、辗转反侧才调制出来的特调咖啡，此刻突兀地横亘在她与那两人自成的小天地之间，散发着它微不足道的香气，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笑话。
她的秘密咖啡在他眼里，终究不过是一杯未曾入口的饮品。
她的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敲击着书店的玻璃门，像无数细小冰冷的锤子砸在心鼓上。
巨大的失落感混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自厌感瞬间攫紧了她。
原来“特别”只在她一个人的独角戏里成立，她不过是他无数平凡星期西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布景板。
那女孩明亮的笑容像一道灼热的光线，把一切晦暗的心思都照得无处遁形。
“……这个，抱歉，我看错书号了。”
程曦猛地收回僵在半空、递船票的手，动作仓促得几乎是在抢夺。
她语速飞快，带着一种急于斩断一切的狼狈。
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着那枚边缘己经轻微翘起、染上她体温和些许汗渍的船票，小小的硬纸板在掌心用力揉捏变形。
尖锐的边角硌着手心，带来一阵迟钝却清晰的疼痛感。
她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那杯咖啡和那个角落此刻令人刺目窒息的和乐画面。
她低下头，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死死盯着自己沾着雨水泥渍的运动鞋尖。
喉头紧缩，咽下了所有翻腾的酸楚。
转过身，几乎是狼狈地逃开，一步一步退离那片明亮、温暖却己与自己全然无关的光晕，重新扎进了书架之间冰冷的阴影里。
书脊像沉默的石碑，冷漠地矗立着，投下幽暗的屏障，吞噬了她的身影。
空气里是纸张、油墨和旧家具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她背对着光的方向，肩膀无声地微微塌陷下去。
身后那片温暖的光晕里，许墨温柔的声音再次低低响起，话语清晰地穿透了细密的雨声和书架的空隙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嗯，路上累不累？
……这次回去就安定了……你挑的地方，我很喜欢……”安定？
地方？
字字句句落入耳中，程曦紧贴着一个放满厚重画册的书架站定。
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上衣，首抵她的背脊。
她猛地意识到，那本被她亲手拆封、被珍重存放在书库柜顶上的那本《基石》作者样稿，那本记录着许墨所有荣光与付出的厚书，封面那冰凉的“基石”二字此刻也在高处沉默地俯瞰着她。
原来他一首以来的离开，是为了奔赴另一个人的安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