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刻着药鼎的木质令牌入手微沉,粗糙的木质纹理摩擦着掌心,却带来一种近乎滚烫的实感。
尘萧。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仿佛某种枷锁应声而断,又似新的烙印深深灼入骨髓。
他不再是青云宗的天之骄子萧辰,也不是巷底苟延残喘的无名乞丐。
他是尘萧,从尘埃里爬出来,注定要让某些人萧瑟颤栗的存在。
他没有回头去看陈药师脸上是何等精彩的表情,只是将那枚代表新起点的令牌紧紧攥在手里,一步步挪出了那间充斥着药香、却也残留着轻视与惊愕的考核室。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重新站在百草堂大门外,那两个护卫看他的眼神己经彻底变了,惊疑、尴尬,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下意识地让开了通路。
世道便是如此现实。
一枚小小的木牌,一套粗布药徒服,就能将人划分出云泥之别。
萧辰——不,尘萧,无视了他们的目光。
他现在没心思理会这些。
一种更原始、更凶猛的感觉,正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从他身体最深处咆哮着苏醒,瞬间席卷了所有思绪。
饿。
可怕的饥饿感。
像是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在他的胃里疯狂搅动,又像是整个腹腔都被掏空,只剩下冰冷的、抽搐的虚空。
高烧和重伤本就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元气,方才考核时全神贯注尚能压制,此刻精神稍一松懈,那恐怖的饥饿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冲垮。
西肢百骸都在发出哀鸣,眼前阵阵发黑,虚汗瞬间浸透了那件刚换上的、勉强还算干净的粗布药徒服。
活下去。
炼药。
复仇。
所有宏大而狰狞的目标,此刻都被这最基础的生理需求粗暴地挤压到了角落。
必须先填饱肚子。
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强迫自己站稳。
目光投向街道对面,那里有一家看起来最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面摊。
粗木支起的棚子,一口大锅滚着浑浊的白汤,热气腾腾。
老板系着油腻的围裙,正用力拉扯着面团。
简陋的木板桌上,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稀里呼噜地吃着面,声音响亮。
那画面,那气味,对他而言,比任何仙酿灵肴都更具诱惑。
他蹒跚着穿过街道。
面摊老板看到他过来,尤其是身上那套崭新的百草堂药徒服,脸上立刻堆起了比对待脚夫们热情几分的笑容:“哟,小师傅,吃面?
刚忙完吧?
快请坐!”
尘萧没有坐下。
他走到摊前,目光落在那些堆在案板旁边、刚刚出锅的白胖馍馍上。
“馍……多少钱一个?”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哎,两个铜板一个,粗面的,管饱!”
老板笑道,顺手拿起一个,“给您来一个?”
尘萧沉默地从怀里摸出那枚木质令牌,又从令牌后面,抠出最后三枚磨得发亮的、仅存的铜钱——那是他过去三天像野狗一样乞讨、在垃圾堆里翻捡,好不容易才存下来的活命钱。
他将令牌和三枚铜钱一起递过去。
老板看到令牌,愣了一下,态度更加热切,但看到那三枚铜钱,又有些为难:“小师傅,这……这令牌是百草堂的尊贵,小的认,可……可这三个铜板,实在不够两个馍啊……”按照市价,百草堂的药徒确实能有些许优待,但也不至于三个铜板拿两个馍。
尘萧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胃部的灼烧感更甚。
他看着那些馍馍,眼神像是饿极了的狼。
“一个……再加碗面汤,行吗?”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乞求的颤音。
那点可怜的尊严,在汹涌的饥饿面前,不堪一击。
老板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以及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几乎要溢出来的饥饿和虚弱,终究是心软了一下,叹了口气:“唉,行吧行吧,看您也是刚入门不容易。
给您挑个大的!
面汤管够!”
说着,他挑了个最大的馍馍,又舀了满满一大碗飘着几点油花和葱末的热面汤,一起递给尘萧。
“多谢。”
尘萧低声道,接过馍和汤碗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甚至没走到桌子旁,就靠着面摊油腻的支柱滑坐到地上,也顾不得地上是否干净。
热汤烫嘴,他却像是毫无所觉,猛地灌下去一大口。
温热的、带着咸味和淡淡面粉香气的液体涌入喉咙,滑过食道,落入那如同焦土般的胃袋里,瞬间激起一阵近乎疼痛的舒适战栗。
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那白胖的馍馍上。
粗糙的麦麸摩擦着口腔,寡淡,甚至有些拉嗓子,没有任何美味可言。
但对他而言,这却是世间最极致的美味!
食物的充实感真切地填满口腔,通过食道,落入胃中,开始驱散那令人疯狂的虚空和灼烧。
他吃得极快,近乎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喉咙不断滚动,发出沉闷的吞咽声。
额头上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不再是虚汗,而是食物带来的热力。
一个巨大的、粗糙的馍馍,转眼间就被他塞进了肚子里。
那碗热面汤也被他喝得一滴不剩。
胃里被扎实地填满了,温暖的饱腹感缓缓扩散开来,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冰冷和无力。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伤口依旧疼痛,但那股足以吞噬一切的饥饿狂潮,终于缓缓退去。
他靠在柱子上,微微喘着气,闭上眼,感受着这份久违的、最基本的满足。
活着。
他再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几片掉落的馍馍屑沾在嘴角和衣襟上,他也懒得去擦。
这一刻,什么丹道至理,什么血海深仇,似乎都暂时远去。
唯有吃饱饭,人才像个人。
才有力气,去想其他。
才有力气,去走那条布满荆棘,九死一生的路。
冥思很久后。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那暂时被饥饿压下的冰冷火焰,重新悄然点燃,比之前更加沉静,也更加酷烈。
他站起身,将碗递还给有些愣神的老板,再次低声道:“多谢。”
然后,他转过身,握紧了那枚木质令牌,朝着百草堂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背影依旧瘦削踉跄,却仿佛有了一丝无形的支撑。
该去领药徒的任务,该去赚取第一份资源,该去……用这卑微之躯,触碰那无上丹道了。
路,还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