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婆的烧退了。
胡璃蹲在灶前扇风,看蓝焰舔着黑铁锅底,把中药渣熬成一锅深褐色的药汁。
药气混着柴火味漫出来,熏得她鼻尖发酸——这是她第一次熬药,水放多了,药汁稀得能照见人影。
“阿璃,够了。”
王婆婆倚着门框咳嗽,脸色比昨日好些,“剩下的药渣别倒了,明儿加把红枣再熬。”
胡璃应了声,用木勺舀起药汁。
药汁溅在手腕上,烫得她缩了缩手。
她盯着碗里漂浮的药渣,忽然想起在青丘时,阿娘用玉杵捣药,每一下都精准得像丈量过的。
那时的她总嫌捣药麻烦,如今却觉得,这“笨功夫”里藏着人间的温度。
“阿婆,我明儿想去镇上。”
胡璃擦了擦手,“您说过的,要办医保。”
王婆婆一愣。
她床头柜的抽屉里,躺着张皱巴巴的医保申请表,是上个月村支书来家里收的。
当时王婆婆摸着表格首叹气:“这玩意儿得去镇里盖公章,我这把老骨头……我陪您去。”
胡璃把药碗放在灶台上,“我帮您填表,您只要签字就行。”
王婆婆眼睛亮了:“阿璃真能干。”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张皱巴巴的户口本,“这是我家阿璃的户口。”
胡璃接过户口本。
封皮是深棕色的,边角磨得发毛,内页贴着王婆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的确良衬衫,嘴角抿得紧紧的。
她忽然想起,在青丘的族谱里,每只狐妖的生辰都记在玉简上,墨迹千年不褪。
可这薄薄的纸页上,“王秀兰”三个字却晕着水痕,像是被泪水泡过。
镇政府的门脸儿比胡璃想象中气派些。
朱红的大门褪了色,门楣上“临江市临山镇人民政府”的铜字却擦得锃亮。
门房是个穿制服的老头,正坐在藤椅上打盹,脚边的搪瓷杯里泡着半杯浓茶。
“同志,我们……”胡璃刚开口,老头就醒了,眼皮一翻:“办啥事儿?”
“办医保。”
胡璃把户口本递过去。
老头翻了翻,又还回来:“户口在王庄村的,去村委开证明,再来这儿盖公章。”
“可村支书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老头把茶杯往桌上一墩,“上个月有个女的就来闹,说她男人住院没钱,结果户口本上写的是‘空挂户’,我给轰出去了!”
王婆婆攥着户口本的手首抖:“同志,我们真的是王庄村的……王庄村?”
老头打量着她们,“你们这衣裳……”他的目光在胡璃的粗布裙和张婶儿给的旧外套上扫过,“像是城里来的知青?”
“不是……”胡璃急了,“我们是本地人,就住在后山……后山?”
老头嗤笑一声,“后山那几间破土坯房,早没人住了!
赶紧走,别妨碍公务。”
胡璃还要理论,王婆婆却拽了拽她的衣袖:“阿璃,咱……咱明儿再来。”
两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胡璃听见王婆婆在身后小声抽鼻子,她摸了摸老妇人的手背——冰凉的,像块晒了三天的石头。
“阿婆,”她咬了咬牙,“我去找村支书。”
村支书的家在村东头,两间青砖房,院门口挂着“共产党员户”的红牌。
胡璃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叼着旱烟的男人,西十来岁,脸上有道疤。
“你找谁?”
男人吐了口烟圈。
“我找李支书。”
胡璃说,“我是后山的住户,想办医保。”
“后山?”
男人眯起眼,“那儿早没人了,你们是来***的?”
“不是!”
胡璃急得首摆手,“我阿婆病了,需要医保报销……医保?”
男人嗤笑,“你当医保是天上掉的?
得交够年限,还得有本地户口!”
他指了指墙上的“精准扶贫”标语,“有困难找政府,可政府也不是开善堂的!”
胡璃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在青丘,若遇到族人受伤,长老会亲自用灵草疗伤,从不会说“没资格”。
可此刻,她攥着户口本的手却在发抖——这张纸,在青丘能换来整筐灵桃,在人间却连张医保表都办不下来。
“李支书,”她深吸一口气,“我阿婆叫王秀兰,是王庄村的村民。
这是她的户口本,您看……”男人接过户口本,翻了两页,突然顿住:“王秀兰?
她男人是不是叫王建国?”
胡璃点头。
“哦……”男人的脸色缓和了些,“老王头走得早,这事儿我知道。”
他从抽屉里摸出张表格,“你阿婆的情况特殊,我给开个证明。”
胡璃愣住了。
“不过……”男人把表格推过来,“得交五十块钱手续费。”
“五十块?”
胡璃摸了摸口袋——她和王婆婆凑的钱,买药用了大半,只剩三块五毛。
“没钱?”
男人把表格收了回去,“没钱办什么证明?”
王婆婆突然拽了拽胡璃的衣袖。
她指着男人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男人抱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身后是栋贴瓷砖的二层楼。
“阿婆,”胡璃小声说,“他女儿在城里上班?”
王婆婆点头:“前儿……前儿听张婶儿说,他闺女嫁了个老板,在镇上买了房。”
胡璃忽然笑了。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金铃——自从在院门口捡到它,她总觉得这铃铛有股说不出的灵性。
她把金铃往桌上一放,清脆的声响在屋里回荡。
“李支书,”她说,“这铃铛是我阿娘给的,能换五十块钱吗?”
男人的眼睛亮了。
他拿起金铃,翻来覆去地看:“这……这是哪个朝代的老物件?”
“我阿娘说,是祖上传下来的。”
胡璃编了个谎,“您要是喜欢,就拿去吧。”
男人把金铃往兜里一塞,立刻提笔在表格上盖了章:“行了!
明儿你去镇里,找民政科的张主任,就说我李大山让你来的!”
胡璃和王婆婆走时,男人从抽屉里摸出五块钱塞给她们:“路上买俩馍吃。”
王婆婆推辞不过,把钱收了。
胡璃注意到,男人的手指在摸金铃时,指尖微微发抖——像极了她在青丘见过的,偷了灵果的小狐妖。
镇民政科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间。
胡璃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趴在桌上打盹,面前堆着一摞文件。
“同志,”胡璃轻轻敲门,“我们是李支书介绍来的。”
年轻人猛地惊醒,推了推眼镜:“你们是……我是后山的王秀兰,这是我的医保表格。”
胡璃把表格递过去。
年轻人接过表格,翻了两页,又抬头打量她们:“户口本呢?”
“在这儿。”
王婆婆从怀里掏出户口本。
年轻人核对完信息,在表格上签了字,盖了公章:“好了,拿回去交给村支书,下个月就能领医保卡。”
“谢谢同志!”
王婆婆千恩万谢。
年轻人却叫住她们:“等等。”
他从抽屉里拿出张纸,“这是医保报销的流程,你们看看。”
他又压低声音,“要是住院的话,记得找主治大夫签字,有些药不在报销范围内……”胡璃注意到,年轻人的耳尖泛红,说话时眼神飘来飘去。
她想起在青丘,阿兄教她辨认灵草时,也是这样紧张又认真的模样。
“谢谢小同志!”
她笑着说。
年轻人愣了愣,耳尖更红了:“不……不客气。”
下楼时,王婆婆小声说:“阿璃,这小伙子心善。”
胡璃点头。
她听见年轻人的心跳声,像只受了惊的小鹿,咚咚地撞着胸腔。
回家的路上,胡璃在镇口的小卖部买了两块烤红薯。
王婆婆捧着红薯,热气熏得她眼眶发酸:“阿璃,你咋知道那支书家有金铃能换钱?”
“我猜的。”
胡璃咬了口红薯,甜得眯起眼,“他墙上挂着闺女的照片,穿红裙子,应该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王婆婆叹了口气:“阿璃,你心眼儿太实。
那金铃是阿娘给你的宝贝,咋能随便给人?”
“阿婆,”胡璃把红薯掰了一半给她,“金铃在支书手里,能换五十块钱;在我手里,只能换两块红薯。
阿娘说过,宝贝要用来帮人才有意义。”
王婆婆愣住了。
她盯着胡璃的脸,忽然笑了:“你呀,和你阿娘一个脾气。”
夜里,胡璃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摸了摸心口——那里没有妖丹,却装着好多新东西:医保表格上的红章、小同志的耳尖、王婆婆的红着眼眶……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脚步声。
胡璃屏住呼吸。
脚步声很轻,像猫爪子踩在瓦上,最后停在她的窗户外。
“阿璃?”
是王婆婆的声音。
胡璃掀开被子:“阿婆,您咋还没睡?”
王婆婆推门进来,手里攥着个布包:“阿璃,我……我睡不着。”
胡璃拉她坐下:“是不是疼得厉害?”
王婆婆摇头:“我刚才梦见……梦见阿娘了。”
胡璃一怔。
“她穿着青丘的月白裙,站在老桃树下。”
王婆婆的声音发颤,“她跟我说:‘秀兰,别怕,阿璃是个好孩子。
’”胡璃的眼眶发酸。
她握住王婆婆的手:“阿娘也在想您。”
王婆婆摸了摸她的头:“阿璃,明儿……明儿你陪我去趟镇上吧。”
“去干啥?”
“我想……我想给阿娘上柱香。”
王婆婆从布包里掏出个红布包,“这是我从箱子底翻出来的,阿娘生前最爱的檀香。”
胡璃接过红布包,里面是截手指粗的檀木,雕着莲花纹,凑近闻,有股清苦的香气。
“阿婆,”她说,“我陪您去。”
窗外,月亮又圆了。
胡璃望着月光里的老槐树,忽然想起在青丘时,阿娘说:“妖类若动了情,便会失了道行。”
可此刻,她却觉得,动了真情,或许才是真正的“道”。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镇政府的二楼,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小李正坐在桌前,手里捏着枚金铃。
他对着月光看,铃身上的星陨纹路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他在博物馆里见过的,三千年前青丘古国的文物。
他摸了摸兜里的五十块钱,又看了看墙上的“为人民服务”标语,忽然笑了。
“这世道,”他小声说,“还真是……”他想了想,没说完。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吹进来,把桌上的文件吹得哗哗响。
其中一张,是关于“王庄村后山疑似古墓”的普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