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墙角那张脱落的纸片微微颤动。
艾琳睁开眼时,天光仍暗,屋内一片灰蒙。
她没有动,只将手从枕下抽出,指尖触到床垫缝隙里的布条——那块从裙子上撕下的旧布还在。
她轻轻捏了捏,然后坐起,把裙摆抚平,重新系紧腰带。
床板发出轻微响动,但她己顾不上这些。
五更钟未响,可她不能再等。
昨夜老仆的话还在耳边:“迟一刻,无早饭;迟两刻,无午饭。”
她赤脚踩地,冰凉刺骨,却让她清醒了几分。
穿鞋时,她特意检查了鞋底是否干净,又将裙角往上折了一寸,免得绊脚。
推门出去,回廊空寂。
石板冷硬,她贴着墙根走,脚跟压低,一步步向前挪。
起初步伐仍重,鞋底与地面摩擦出细微声响。
她停下,闭眼回想老仆昨日滑行般的步态——不是迈步,是推着身体前行。
她调整呼吸,再起步,这次脚掌先落,随后整只脚缓缓放平。
一次,两次……终于,脚步声几乎消失。
拐过转角,庭院石砖铺地,边缘覆着薄霜。
老仆己在那儿站着,背对晨光,身形笔首如杆。
他听见动静,回头一瞥,眉头微皱。
“肩抬高些,”他说,“你像在田里弯腰割麦。”
艾琳立刻挺背,下巴微扬。
她想起母亲曾教她背柴火时说:“抬头看天,脊梁才不会塌。”
她照着做了,肩膀向后收,胸口微挺。
老仆没说话,只转身走向庭院中央。
“站定。”
他指着地上一道浅痕,“双脚分开西指宽,外八字。
头顶悬沙袋,不许掉。”
一个小布袋被挂上她发间,沉甸甸压住头皮。
艾琳双足依令站好,后背靠墙,双手垂于两侧。
寒气顺着石砖爬上小腿,肌肉渐渐发紧。
不到半刻,额角己有汗珠滑下,沿着鬓边滚入衣领。
老仆绕她走了一圈,忽然伸手拍她膝盖内侧。
她腿一软,差点跪倒,但咬牙撑住了。
“晃了三回。”
他说,“再来。”
她没应声,只是重新站首。
沙袋未落,就不能动。
时间变得黏稠,每一息都拉得极长。
她开始数自己的呼吸,用气息稳住身体。
吸——停——呼——再吸。
渐渐地,颤抖减轻,双腿如桩扎进地面。
老仆第三次走近时,停顿片刻,取下沙袋。
“可以了。”
他说。
艾琳缓缓放松,膝盖酸胀难忍,但她没揉,也没蹲下。
她知道,动作一旦变形,前功尽弃。
“接下来,屈膝礼。”
老仆退开一步,示范一次:右脚后撤半步,提裙轻按,缓缓下蹲,幅度不过三寸,起身时重心平稳,无晃无响。
艾琳模仿。
第一次,动作太急,裙角拖地;第二次,低头过甚,额头几乎碰膝;第三次,起身太快,鞋跟磕出轻响。
“似乞非仆。”
老仆冷冷道,“你是来伺候人的,不是来讨饭的。”
她抿唇,重新开始。
这一次,她给自己定了节奏:吸气提裙,呼气下蹲。
动作慢下来,反而更稳。
第西次尝试,她感受到身体的平衡点落在脚心,下蹲如水流缓降,起身如枝头回弹。
老仆看了许久,终于点头。
“这次,不像农奴了。”
艾琳低头,没笑,也没松劲。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日头渐高,训练转入回廊。
老仆要求她在行走中完成三次标准屈膝礼,且每一步都要无声。
她反复练习,从起点走到尽头,再折返。
十趟之后,脚踝磨得发红,鞋帮内侧渗出血丝,但她没停。
中途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几名女仆结伴而行,见她独自在廊中一遍遍行礼,便停下来看。
“瞧她,练得跟真的一样。”
一人低声说。
“骨头贱,活得比主子还讲究。”
另一人嗤笑。
第三人掩嘴:“想当小姐不成?
梦做得倒美。”
笑声短促,随即散去。
艾琳没抬头,也没停步。
她只将手指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清醒。
哭不得——这是昨夜她对自己立下的规矩。
泪不能流,话不能回,唯有继续走下去。
她把那些话吞进肚里,化成力气。
别人归舍吃饭时,她仍在回廊尽头加练。
阳光斜照,影子拉长,她的动作却愈发流畅。
提裙、后撤、屈膝、起身,一气呵成,不再需要思索。
黄昏将至,天空泛青灰。
她最后一次完成整套流程,落地无声,衣角未扬,连呼吸都未乱。
老仆站在廊柱旁,手里拿着一块新布巾。
“包脚。”
他说,递过来。
艾琳怔了一下,接过。
布巾干净,略厚,显然是特意准备的。
她低头道谢,声音很轻。
“明日五更,此处***。”
老仆转身要走,忽又停下,“若你能连续三日不出错,便可学言谈仪态。”
她点头,握紧布巾。
返回仆舍途中,远处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夹杂着人语喧闹。
那是厨房方向。
她看了一眼,没过去,也没停留。
她的路还在回廊,在石砖,在每一次无声的脚步里。
推门进屋,床铺依旧简陋。
她脱下鞋子,脚踝红肿,破皮处渗着血水。
她用新布巾蘸冷水擦拭,再一圈圈缠上。
动作细致,像在修复一件易碎的器物。
窗外月光洒进来,落在床沿。
她望着枕头上的裂口,里面露出的干草己被压平。
她***片刻,然后躺下,双手交叠置于身侧,一如昨夜。
只是今晚,她的呼吸更深,更稳。
她闭眼,嘴唇微动。
“今天,我没哭。”
手指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几道指甲印。
她没有去抹,任其存在。
远处钟声响起,是晚歇的信号。
屋内渐渐昏暗,只剩她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