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默,打小在秦岭山脚下的陈家村长大。
村里就一个木匠,姓鲁,大伙儿都喊他鲁老根。
鲁老根是外乡人,几十年前落户村里,一手木活做得出神入化——八仙桌的榫卯严丝合缝,不用一钉一胶;雕花的窗棂能看出“松鹤延年”的灵动,连鸟雀都常落在窗台上打转。
我爹早逝,娘身体不好,家里穷得叮当响。
鲁老根看我可怜,常叫我去他那间堆满刨花的木工房打杂,给口热乎饭吃。
我总蹲在一旁,看他眯着眼量木料,听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闻着松木混着墨汁的清香,心里觉得比啥都踏实。
鲁老根话少,手上却从不停歇。
他做活有个规矩:不做寿材,不打算盘,更不许外人碰他床头那个黑檀木匣子。
那匣子巴掌大,雕着缠枝莲纹,锁是黄铜的,样式古怪,像只蜷着的小兽。
有回我趁他外出,偷偷摸了摸,匣子冰凉,沉甸甸的,像藏着块石头。
十五岁那年冬天,娘的病重了,郎中摇头说没辙。
我跪在鲁老根门口,磕得额头淌血,求他救救我娘。
他蹲在门槛上抽了袋烟,最后叹了口气:“我这手艺,救不了命,但或许能让你娘少遭点罪。”
他从木工房里取出个新做的小物件:一只木枕,巴掌长,枕面刻着细密的云纹,里面是空的。
“把晒干的艾草塞进去,枕着能安神。”
他递过来时,我摸到他掌心全是老茧,指关节肿得发亮。
那木枕真神了。
娘枕了三晚,竟能安稳睡着,不再整夜咳得撕心裂肺。
我又去谢鲁老根,却见他坐在木工房的小板凳上,背驼得像张弓,咳得比我娘还厉害。
“小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我这手艺,叫鲁班术。
想学不?”
我愣住了。
村里老人常说,鲁老根的手艺邪乎,能让木头“活”过来——有回他做的木鸡,摆在院里能引真鸡来啄;给王寡妇做的木梳,梳头发时竟能闻见栀子花香。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鲁班术?
“学这手艺,得守规矩。”
鲁老根盯着我,眼睛浑浊却亮得惊人,“一不贪财,二不害人,三不炫技。
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指了指床头的黑檀木匣,“得认它当‘师父’。”
我没懂,但还是重重点头。
娘的病让我明白,人活着,总得有点能依靠的本事。
鲁老根没收我当徒弟,只说“跟着看,能看懂多少是你的造化”。
但他教我的第一件东西,不是刨子,不是锯子,而是一把墨斗。
那墨斗是他亲手做的,斗身是老枣木,包浆温润,线轮上缠着浸过桐油的棉线,线头坠着枚铜钱,铜钱孔里穿了根红绳。
“墨斗是鲁班术的‘眼’,”他捏着墨斗,手指在斗身的刻度上摩挲,“量木,先量心。
心不正,线就歪,活计再巧,也是废料。”
他教我用墨斗弹线。
寻常木匠弹线,是为了让木料齐整,但鲁老根的弹法不同——他让我闭着眼,用手摸木料的纹路,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木头说话。
“木头有灵性,你得跟它‘打招呼’。”
他说,“你对它好,它才肯听你的。”
我练了三个月,指尖被墨线勒出红痕,墨汁染黑了指甲缝,洗都洗不掉。
有天,我给一根歪脖子松木弹线,闭着眼摸到树心有个结疤,心里正犯愁怎么避开,手腕一抖,墨线“啪”地弹在木头上,竟绕着结疤画出个圆润的弧线,刚好把疤结圈在中间。
“成了。”
鲁老根在一旁点头,脸上难得有了笑意,“木头跟你说了‘行’。”
接着,他教我认“鲁班尺”。
那尺子比寻常尺子宽,上面刻着“财、病、离、义、官、劫、害、本”八个字,每个字底下还有小刻度。
“做门,门宽得合‘财’字;做床,床长得占‘本’字。”
鲁老根指着“病”字,眼神严肃,“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把门槛做得合了‘病’字,那家人准得出事。”
我才知道,鲁班术不光是做木活,更藏着对人心和世事的琢磨。
鲁老根做的家具,不光结实好看,还总透着股“顺气”——张大爷家的太师椅,坐上去腰不酸;李婶的菜板,切菜时刀像长了眼,从不会滑到手。
这天,鲁老根让我拆一个旧木箱。
箱子是村里地主家扔的,榫卯结构复杂,我拆了半天,卡在一个“燕尾榫”上,怎么也卸不下来。
鲁老根拿过箱子,在榫头缝里吹了口气,又用手指在箱底敲了三下,“咔哒”一声,榫头竟自己松了。
“鲁班术里,有‘卸’的本事,就有‘合’的道理。”
他捡起一块木板,指着上面的纹路,“你看这木头的年轮,一圈圈往外扩,像人过日子,得有进有退。
硬来,只会把自己憋死。”
我盯着木板上的年轮,突然懂了——他哪是在教我拆箱子,是在教我怎么做人。
鲁老根的木工房里,最显眼的是梁上挂着的一只木鸟。
那鸟是樟木做的,翅膀展开有巴掌大,羽毛刻得根根分明,鸟喙里叼着片薄木片,像含着颗籽。
我问过鲁老根,这鸟能飞吗?
他总是摇头:“能飞,但不能让它飞。”
首到那年夏天,山里下暴雨,冲垮了村口的石桥。
村里人急得团团转——那桥是进出山的唯一路,断了桥,秋收的粮食运不出去,生病的人也请不来郎中。
村长带着几个人来找鲁老根,想请他领头修桥。
鲁老根咳得首不起腰,摆摆手:“我这身子骨,扛不动石头了。”
他看了我一眼,“让陈默试试。”
我吓得脸发白。
修桥?
我连像样的桌子都没做过几张。
鲁老根却从床底拖出个麻袋,里面是些长短不一的木料,还有一把奇怪的凿子,凿头是螺旋形的。
“这是‘旋螺凿’,打桥桩能用。”
他又从黑檀木匣里摸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桥的图样,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规整,“按图上的尺寸做,榫卯用‘锁心扣’,记得在桥尾埋块‘镇木’,刻上‘安’字。”
我硬着头皮领了活。
白天,村里人帮忙抬木料;晚上,我在木工房里对着图纸凿榫头。
鲁老根坐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一句:“锁心扣得留三分松,水浸了会胀,太紧会裂。”
第七天夜里,我正在凿最后一个桥桩的榫眼,突然听到窗外有响动。
抬头一看,梁上的木鸟竟在扑腾翅膀,嘴里的木片“嗒嗒”敲着喙,像是在提醒什么。
“不好,山洪要来了!”
鲁老根猛地站起来,抓起那只木鸟往我手里塞,“拿着它,去桥边!
木鸟朝哪个方向飞,就往哪个方向加固桥桩!”
我跑到桥边时,雨己经下得像瓢泼。
河水涨得厉害,刚搭好的桥身被浪打得摇晃。
我举起木鸟,它果然扑腾着翅膀,朝下游的方向飞去。
我赶紧招呼村里人,往桥的下游桥桩加了三根斜木支撑。
天快亮时,山洪真的来了,巨浪拍在桥上,下游的桥桩晃了晃,却没倒。
等洪水退去,桥稳稳地立在河上,连一颗钉子都没松动。
村里人都说是鲁老根的本事神,纷纷来道谢。
鲁老根却把自己关在屋里,脸色灰败。
我进去看他,见他正用布擦那只木鸟,鸟翅膀上有块漆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竟带着血丝般的纹路。
“跟你说过,不能让它飞。”
他声音发颤,“鲁班术里的‘活物’,都是借了天地的灵气。
用一次,耗一次精气神。
这木鸟陪了我三十年,这次……怕是撑不住了。”
那天后,木鸟再也没动过,鲁老根的咳嗽也更重了。
他把黑檀木匣交给我,说:“这里面是《鲁班经》的残卷,还有我这辈子攒的‘窍门’。
但你记住,有三样东西绝对不能做:一是‘人俑’,二是‘替身棺’,三是‘锁魂榫’。
这三样,沾了就会折寿,害人害己。”
我捧着那沉甸甸的木匣,突然明白,鲁班术不是用来炫耀的神通,是得用敬畏和性命去守的规矩。
鲁老根走的那天,是清明。
他躺在自己做的木床上,手里攥着那把墨斗,临终前只说:“别去城里,守着村子,守着木头。”
可没过两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城里跑,说城里的高楼比山里的树还密,挣钱容易。
我娘的病需要钱,我也动了心思。
揣着鲁老根留下的木匣和几件工具,我进了城。
城里的木匠活跟村里不一样。
工地上用的都是机器,切割木料“嗡嗡”响,呛得人睁不开眼。
没人用墨斗弹线,都靠尺子量;没人做榫卯,全用钉子钉。
我找了个家具厂的活,老板看我会点手工活,让我做仿古家具。
有回,一个穿西装的老板来定做一张红木八仙桌,说要送领导,给的价钱高得吓人,但要求桌腿上刻“步步高升”的纹样,还得在桌底藏个小抽屉,“放点不方便让人看的东西”。
我想起鲁老根说的“不炫技,不害人”,摇摇头说做不了。
老板骂我傻,说有钱不挣是傻子。
旁边的工友也劝我:“陈默,别死心眼,城里不比村里,讲究那些没用。”
我没听,结果被老板辞退了。
后来,我在老街区租了个小铺子,修修旧家具。
来找我的大多是老人,有修红木镜框的,有补太师椅腿的。
有天,一个老太太抱着个旧木箱来,箱子锁坏了,说里面是她老伴的遗物,想打开看看。
我一看那箱子的锁,心里咯噔一下——锁是“子母扣”,是鲁班术里的一种暗锁,钥匙得是特定的形状,强行撬开会损坏箱子。
更奇怪的是,箱子侧面刻着个极小的“劫”字,是鲁班尺上的凶字。
“这箱子是谁做的?”
我问老太太。
“前几年在古玩市场买的,说是老物件。”
老太太叹着气,“我老伴走后,我才想起这箱子,想看看里面有啥,结果钥匙早丢了。”
我用鲁老根教的法子,在箱子底部找到个不起眼的小凹槽,用细铁丝捅了捅,“咔哒”一声,锁开了。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几张老照片,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箱用‘锁魂榫’,开箱者三日必遭横祸。”
我头皮发麻。
鲁老根说过,“锁魂榫”是邪术,把榫头做得像锁链,能“锁”住开箱人的气运。
这箱子的主人,分明是想用它害人!
“老太太,这箱子您别留着了,烧了吧。”
我急着说。
老太太不明白,但看我脸色严肃,还是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铺子的门被人撬了。
丢的不是钱,是鲁老根留下的那本《鲁班经》残卷。
我顺着地上的脚印追到一条小巷,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正拿着残卷翻看,正是之前让我做八仙桌的那个老板。
“没想到这老东西还真有宝贝。”
他冷笑,“我找懂行的看过了,说这书上有让木头‘听话’的法子。
你乖乖交出来,我给你钱。”
我想起鲁老根的话,握紧了手里的墨斗:“鲁班术不是用来害人的,你不配碰它。”
他身后突然冲出两个壮汉,想来抢木匣。
我急中生智,抓起桌上的墨斗,对着他们弹了根墨线。
那线像是有黏性,竟缠在他们腿上,两人一迈步,“扑通”摔在地上。
趁他们没爬起来,我抢回残卷,一路跑回了铺子,连夜收拾东西,回了陈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