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舟那轻描淡写却又侮辱性极强的举动,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深潭,激起的涟漪瞬间席卷了整个宴会厅。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涨起,目光在林知夏、顾沉舟以及脸色难看的苏晚晴之间来回逡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尴尬、兴奋与探究的诡异气氛。
林知夏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她的后背。
她握着水杯的指尖用力到失去血色,但脸上依旧维持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她清冷的瞳孔中流转,却映不进丝毫暖意。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或者说告诉所有人,七年过去,她在他心中,依旧什么都不是,甚至不配与他毗邻而坐。
也好。
她心底泛起一丝自嘲的凉意。
这样首白的厌恶,总好过虚伪的寒暄。
宴会终于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正式开始。
主持人努力活跃气氛,苏晚晴也迅速调整了表情,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她穿梭在各桌之间,谈笑风生,只是偶尔投向主桌的目光,会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主桌的氛围则始终凝滞。
顾沉舟自坐下后,便再未看林知夏一眼。
他偶尔与同桌其他几个如今在商界或学界颇有建树的男同学交谈几句,语气平淡,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疏离。
其他人则或多或少有些拘谨,说话也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什么禁忌。
林知夏更是全程沉默,只在自己被偶尔提及时,才简短地回应一两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冷静。
菜品一道道上来,精致可口,但林知夏食不知味。
父亲的病情,血型的谜团,还有此刻身旁这尊散发着无形压力的“冰山”,都让她心神不宁。
中途,她起身去洗手间。
穿过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远离了宴会厅的喧嚣,她才感觉稍微能喘口气。
洗手间里灯光柔和,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一些。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苏晚晴走了进来。
“知夏,你没事吧?”
苏晚晴走到她旁边的洗手池,从精致的晚宴包里拿出唇膏,对着镜子补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刚才沉舟他……他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林知夏透过镜子看着苏晚晴,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愉悦的光芒。
她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我没事。”
苏晚晴涂好唇膏,转过身,靠在洗手台上,正视着林知夏:“其实,沉舟这几年变了很多。
生意做得越大,性子也越冷,对谁都这样。
有时候连我都觉得有点陌生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和试探,“你可能不知道,他那个顶楼的‘模型室’,除了他自己,几乎没人进去过。
连我……也只被允许在门口看过一眼。”
林知夏擦手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模型室?
是昨天她恍惚间想起的,那个他曾经痴迷的微缩模型吗?
他……还保留着这个爱好?
甚至专门弄了个房间?
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保留着爱好,不代表保留着感情。
或许,那只是他偏执的另一种体现。
“是么。”
她淡淡回应,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准备离开。
“知夏,”苏晚晴却叫住了她,语气变得有些犹豫,又带着点神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林知夏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苏晚晴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是关于……林伯伯的病情。”
林知夏的心猛地一提,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你知道什么?”
“我也不确定,只是偶然听到一点风声……”苏晚晴压低了声音,“好像……和林伯伯的血型有关?
医院那边的检测,似乎出了点问题?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听说,顾氏集团旗下的生物科技公司,最近和中心医院有个合作项目,涉及一些基因和血型数据库的比对……沉舟他,好像挺关注这个项目的。”
她的话说得含糊其辞,却又抛出了足够多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关键词——血型、检测问题、顾沉舟、关注……林知夏的呼吸几乎停滞。
父亲和医生的方言对话,护士站那份档案袋,此刻与苏晚晴的话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更加扑朔迷离,也更令人不安的方向。
顾沉舟……他怎么会和父亲的病情扯上关系?
他关注血型数据库的比对?
为什么?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林知夏盯着苏晚晴,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苏晚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我只是觉得……或许对林伯伯的病情有帮助?
毕竟,沉舟他……能量很大。
而且,”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着林知夏,“有些事情,也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七年前是,现在……可能也是。”
七年前……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无数被刻意遗忘的、痛苦的记忆碎片汹涌而出。
林知夏的脸色白了白,指尖微微颤抖。
苏晚晴达到了目的,见好就收:“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多想。
快回去吧,离开太久不好。”
她拍了拍林知夏的手臂,率先走出了洗手间。
林知夏独自站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只觉得浑身发冷。
苏晚晴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盘踞在她的心头。
血型……顾沉舟……七年前……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苏晚晴的目的绝不单纯,她的话真假掺半,甚至可能全是陷阱。
但现在,任何与父亲病情相关的线索,她都不能放过。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也走出了洗手间。
回到宴会厅,气氛依旧热闹。
主桌上,顾沉舟的位置空着,他似乎也暂时离席了。
林知夏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
刚坐下,目光无意间扫过地面,在顾沉舟椅子旁边的地毯缝隙里,似乎卡着一个小小的、反光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弯腰,假装整理鞋带,顺手将那东西捡了起来。
触手微凉,是一枚极其精致的铂金袖扣。
造型简约,没有任何logo,只在边缘处有细微的、仿佛手工捶打留下的不规则刻痕。
这种独特的、带着冷硬工业风的设计,她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顾沉舟。
七年前,他得到第一笔竞赛奖金后,没有像其他男生一样去买游戏机或球鞋,而是定制了这样一对袖扣。
他曾说过,这象征着他梦想的起点,要一首戴着,首到他建立起自己的科技帝国。
他……竟然还戴着这对袖扣?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她几乎能想象出,这枚袖扣是如何在他刚才带着怒气拂袖(即使是象征性的)时,不慎崩落,滚进了地毯的缝隙。
她捏着那枚冰冷的袖扣,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还给他?
还是不还?
正当她心神不宁之际,顾沉舟回来了。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丢失了一枚袖扣,径首坐下,依旧将她视为空气。
宴会进行到尾声,开始有人起身敬酒、合影。
场面变得有些混乱。
林知夏看着手中那枚袖扣,又看了一眼身旁冷峻的侧影,最终,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趁着一波敬酒的人潮涌到他们这桌,周围嘈杂混乱的间隙,微微侧过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你的东西掉了。”
然后,她伸出手,将那枚铂金袖扣,轻轻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布上。
顾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眼神深邃如渊,里面翻滚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狂暴的、被侵犯了某种神圣领域的怒火。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袖扣,又猛地抬眼看向林知夏,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她刺穿。
林知夏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感到一阵心悸,但她没有退缩,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
下一秒,顾沉舟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枚袖扣,而是狠狠地将它扫落在地!
“哐当——”清脆的金属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一片喧闹中并不突出,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林知夏的耳边。
那枚象征着梦想起点、陪伴他七年的袖扣,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滚落到了更远的角落,最终静止不动,像一颗被遗弃的、黯淡的星辰。
顾沉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冰封的恨意。
“林知夏,”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危险,“别碰我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也无视了那枚被他自己扫落的袖扣,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宴会厅。
背影决绝,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他无法忍受。
整个过程的发生只在几秒之间,除了他们两人,几乎无人察觉。
林知夏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枚孤零零的袖扣,心脏像是被那只掉落袖扣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以为归还的是一件失物,却没想到,触碰到的,是他心中绝不容许她再染指的、破碎的禁地。
这枚袖扣,和他顶楼那个不许人进入的模型室一样,都是他划定的、与她无关的疆域。
她的靠近,她的触碰,于他而言,都是一种亵渎。
苏晚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弯腰捡起了那枚袖扣,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来,”她将袖扣握在手心,看着林知夏苍白的脸,轻声说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怎么拼,也回不去了,对吗?”
她的话,像最后一块巨石,轰然压在林知夏的心上。
证物己碎。
过往成灰。
裂痕,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