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春灯犹明。
桑梓城南水巷,夜色被油纸灯笼托举得有些妩媚,偏生混杂着鱼肆腥气与旧檐碳烟,画不出半分诗意。
宋玉麒拎着一只破旧包袱,在巷深处踟蹰。
包袱内除了一本斑驳的《礼乐要旨》,其余尽是些线头、铜钱、和母亲缝在里头的束脩碎干。
翰林府第的世家子,如今也只剩半条命在风里颠簸。
他总觉得脚下的青石板湿滑,每一步都像走在前朝遗梦之上。
冷不防斜刺里窜来一只团毛球,压低嗓门道:“客官,买点茯苓糕不?
五文钱三块,甜得你瞪眼!”
宋玉麒定睛,只见那“小贩”身材瘦削,眉间神采灵动。
再细看,分明是个女娃,梳着歪马尾,腰间挂着两串铜钱,旁边还蹲着条小黄狗,警惕地盯着他的包袱。
“姑娘,你这甜口艺,得亏是用嘴,不是用手。”
宋玉麒嘴角一勾,随手摸出两文钱,“但愿你这茯苓糕能甜到我明儿进京赶考时,神清气爽。”
那女娃眼珠子转得飞快,一手捏过钱,一手利落打包糕块塞他,“少爷说话眉毛都带风,敢情也是干市井这一行的?”
她抬头笑,“花锦鲤,三元巷八卦之主。
以后跟姐走,包你衣食无忧,连猫儿都敬你三分呢。”
宋玉麒一愣,这是哪门子自来熟,却被那股泼辣劲儿逗乐了,“宋玉麒,今日刚下堂口,明日要往东去谋生,怕是不能做锦鲤大姐的手下。”
花锦鲤捧了包糕,顺势拍了拍身旁的小黄狗,“那可惜了。
本还准备传授你‘蜜糖绕梁十三式’,包你三天卖糕三年攒铺。”
她叹气摇头,神色里说不出的古灵精怪。
巷口忽喧哗起来,三五汉子奔涌而来,为首的三角眼大声叫嚷:“花丫头,快把三元巷的摊钱交出来!
今儿也是我赵二爷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
“又是这群瘪三。”
花锦鲤立刻翻了个白眼,“宋少爷,你若识趣,现在跟锦鲤姐跑路,包你安然。
否则——你这书生脸蛋,明儿该上鸡笼看日头咯。”
宋玉麒心思转动,轻描淡写地将包袱塞袖中:“我家虽败落,骨气尚在。
今日若连市井都容不得这般穷书生,那也省得说那‘礼乐治国’的老黄历了。”
话音未落,赵二爷己带人围拢。
石小七端着只酒坛子,从旁挤进人群,东张西望,见势不对,咽了口唾沫,悄声对宋玉麒挤眉弄眼,“哥们,跟着我混,稳拿逃生秘诀一箩筐。
要不然,你那脸明儿指定找不着。”
宋玉麒识得石小七,这厮在城南一带混得风生水起,专靠包打听和顺手牵羊糊口。
双腿虽软,嘴皮子却比刀快。
石小七忽然撞自己身边,分明觉察两伙人要闹将起来,正想拉他跑路。
锦鲤眼珠一转,低声吩咐,“宋公子,你往我身后靠。
赵二爷那帮货贪财好赌但怕闹大,我来拖住他们,你看准时机带石小七溜后巷。
切忌慌张!”
宋玉麒嘴角牵动,竟觉得这乱世江湖,生出三味活气。
他暗自感激花锦鲤仗义,顺势递眼神给石小七,低语一句:“七哥,记得带路。”
“包在小七身上。”
石小七背在身后伸出两根指头,满脸得意中透着一丝紧张。
花锦鲤对着赵二爷一哂:“夜黑风高,二爷也挑得起时辰。
摊钱明早就交,今夜若坏我生意,城南黄二必然问罪。
到时,赵家兄弟怕不是连个棺材板都得凑份子。”
赵二爷愣了愣。
黄二打头的花瓜帮,那是桑梓有名的大号角。
他冷哼一声,正欲发作,宋玉麒己趁乱依言退后。
石小七看准一眨眼的幽暗,就顺手扯住他袖口,两人一猫腰,钻进后巷阴影。
花锦鲤一边与赵二爷虚与委蛇,一边脚尖点地,脚下早绕进人缝,待众人骤觉不见了她的人影,宋玉麒等三人早带着一串窃笑钻出墙洞。
墙背后是一条窄巷,青石花草爬满墙根。
石小七伸手猛拍宋玉麒肩,“哥们儿,这就叫‘狗急跳墙’。
小爷在这水巷胡同叱咤风云,最会钻狗洞。”
宋玉麒抹去额头汗,看着手里的茯苓糕,憋不住笑出了声,“今夜落魄得连着吃糕都要亡命,果然江湖滋味别样甜。”
花锦鲤拍了下裤腿的灰泥,翻出一张油纸,“你那包袱带紧些。
前头就是南市茶铺,小七嫂子今儿做了一锅老鸭汤,咱仨躲上一夜,明早再谋出路。
鸦儿多的地方,人情才热。”
说罢,她扯过宋玉麒和石小七,三人蹑手蹑脚摸进市场的隐角。
茶铺掌柜初时还狐疑,见是熟面孔,立马递上三碗温汤。
屋外夜雨渐大,檐下灯笼残影里,隐有猫儿闪动。
“宋兄,你家有难,却也不是孤身一人。
江湖风雨,说不定哪天就起了新局。”
石小七咕嘟咕嘟灌了半碗汤,把剩的酒倒进袖口,“咱仨今日结伴,说不定能捣一番大买卖。”
宋玉麒低头,看着汤里的油花浮沉,突然明白这乱世里人的可贵。
他抬头笑道:“我宋玉麒命里多风多雨,但总算没被雨打湿志气。
日后若能重振家门,不忘今日一席汤饭。”
花锦鲤“砰”地一拳砸在桌上,豪气道:“你若做官,得带我去看看你那翰林院长成啥模样。
我倒要瞧瞧,这玩意比茯苓糕还甜还是还苦。”
屋里笑声杂乱,外边雨声渐促。
宋玉麒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踏实,仿佛落魄并非绝路。
夜色浸满旧巷,茶铺温暖,江湖的门槛己悄悄被跨过。
天色微明时,宋玉麒抬头透过窗纸,望见远处庙堂高耸,市井沸腾。
那一刻,他才知自己真正踏入了命运的风口,从此再无归途,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