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民国二十一年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梁长生便死在这一年。
我以未亡人的身份给他下了葬，墓碑上刻着：吾夫梁长生梁长生是我的青梅竹马，比我大三岁，我们从小一起爬树翻墙，捣鸟窝。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在鬼门关边走了好几回，他爷爷给他起名长生，愿他长命百岁。
梁家算是城里鼎鼎有名的大户，城里到处都有他家的铺子，梁长生的祖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举人。
我们兄弟姐妹三个，我是最小的那一个。
所以娘最疼的便是我。
我娘是个小脚女人，她很爱给我梳头发，她说小时候外祖母也爱给她编头发。
编的小辫长长细细的，像根锁链一般将她永远锁在了这黑暗的后宅深院里。
父亲是当时的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最恨的就是这种封建糟粕包办婚姻。
他与母亲婚前未曾见过，婚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祖父当时颇有威严，爹就算再不从，也被祖父打进了洞房。
他厌恶母亲，尤其嫌弃她的三寸金莲，人前更是从不与她亲近。
我刚出生没多久，我爹就跑日本去了，走的时候祖父拿棍子打他，还放下狠话，“有本事出去就别再回来了了。”
我娘在一旁抽泣着，我爹还是跑了。
走的时候还卷走了我娘的嫁妆，说实话，我爹这个人真不是个男人。
2自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娘就很爱哭，在被窝里偷偷的哭。
娘生得很美，尤其是眼睛，但她的身上好像总是弥漫着忧伤的气息。
她会抱着我温柔的唱着小曲儿，会教姐姐绣精致的花鸟，会给哥哥做威风的靴子。
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只识得很少的字。
她抱着我说：“女人要以夫为天，要遵从三从四德。”
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我一下从她的腿上跳了下来，反驳道，“娘错了，现在人不讲这些了，梁长生说外面变了。”
梁长生从小就爱翻我家的围墙，他坐在墙上，用石子砸我屋的窗子，他家都不知道因此赔了多少窗户的钱了，不过他们家有的是钱。
我在院里放了个长竹竿，是专门在梁长生爬墙时戳他的腚的，每次都疼得他嗷嗷直叫，但他下次还爬。
“李玉清，你这个姑娘凶了吧唧的，以后谁娶了你，谁倒一辈子霉。”
我朝他吐着舌头，“反正又不会嫁给你。”
他小声嘀咕着“我还不想娶你呢。”
姐姐以前总爱偷看梁长生，还给他偷偷塞过自己绣的荷包。
我觉得这应该是姐姐一生中做过最勇敢的事情了。
毕竟姐姐可是像娘一样，安安静静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谨遵前人教诲，努力学习、克制自己的一个闺中淑女，常常坐在屋里做一下午的女红。
但是她递给梁长生的荷包，他刚拿到手就扔了，姐姐哭着跑开了。
梁长生和姐姐年岁相同，他娘很喜欢姐姐，还总爱开玩笑道，要和我们家做亲。
有次梁长生听见了，有些着急得说，“娘，我和李玉清还都太小了呢。”
他娘和我娘笑，“谁说要给你们俩做亲。”
他脸色一变，拉着我就跑，“那还是算了，没兴趣。”
他说姐姐太无趣了，日子要和我这样的人过才有意思呢。
自从梁长生把姐姐的荷包扔了之后，姐姐理都不理他了，有时梁长生来找我，姐姐瞧也不瞧他，“不在，不帮你喊。”
甚至遇见梁长生翻墙的时候，还会喊，“娘，梁长生又翻墙来找小妹了。”
就连哥哥见了梁长生，都忍不住挥舞着自己的拳头。
“你姐可真记仇。”
梁长生感叹道。
“那也是你活该。”
祖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病里他找人写信，让爹赶紧回来看看他这个老头子。
后来祖父死了，死前还念着他远在日本的白眼狼儿子。
爹是独生子，娘自己料理了后事。
我总是想娘那么小的脚是怎么走那么远的路，又是怎么干这么重的活。
那么小的脚被白布一层层缠着，裹成三寸金莲，穿上小巧精致的小鞋，以前人们总说这样好看，但我却觉得骇人的很。
3我从来没见过的便宜爹回来了，戴着宽檐帽，提着小皮箱，穿着笔直的西装，风流倜傥的。
他还带来了个穿洋装的漂亮小姐。
梁长生悄***的在我耳边说：“那是你小妈吗，比我爹那几房的姨太太都漂亮得多。”
我又踢又打把梁长生撵走了。
我看见娘的眼睛亮了又暗，我牵住了娘的手。
“这就是小玉清吧，长这么大了啊。”
便宜爹捏了捏我的小脸。
我别过脸去，他们惹娘不开心，就是惹我不开心。
爹把他的箱子递给娘，“这是我在日本的同学书玉小姐，来我们家住一段时间，你收拾一间干净的客房给她住。”
娘低下了头，声音弱弱的，“是，少爷。”
书玉小姐甜甜的对娘笑，“那就谢谢你了，沈女士。”
她喊娘李夫人，也不说李沈氏，她叫的是沈女士。
哥哥姐姐都很喜欢这个书玉小姐，整天围在她的身边让她讲国外的事情。
书玉小姐喜欢看书，喜欢笑，阳光明媚的，光站在那里就让人挪不开眼。
娘不高兴，我能看出来。
但爹很开心，我也能看得出来。
没过多久，爹请了人来家里拍全家福。
娘第一次那么认真打扮自己，涂了嘴，描了眉，我头次看见娘那么高兴。
“娘你长得那么漂亮，就该天天打扮自己。”
娘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爹说让书玉小姐和我们一起照相。
书玉小姐看了一眼娘，娘朝她温和的笑了一下，“一起吧。”
书玉小姐很开心，挽着娘的胳膊，把娘往爹那边推了推。
穿着洋装的小姐和穿着宽大的旗装的夫人像两个割据的时代，分外鲜明。
爹笑盈盈的看着她。
他总跟娘说，“书玉和你不一样，她是个有本事，有文化的人。”
拍完照后，娘跟在爹的身后，亦步亦趋。
我发现娘的三寸金莲走不快路，她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了。
我也悄悄的涂了嘴，跑去找梁长生。
他愣了愣，“刚刚吃过小孩啊。”
他用他的袖子用力地擦着我嘴上的胭脂。
4我不喜欢亲近书玉小姐，却总爱偷偷观察她。
有次梁长生看见了，说我像个小贼，不干好事。
书玉小姐总爱穿着纯白精致的洋装，像一支纯白的茉莉。
她注意到我，合上了手里的书。
她招呼着我，“过来，小玉清。”
我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她拉着我的手。
“识字吗？”她指了指书名。
我点了点头，念了出来“天演论。”
“你读过什么书啊？”“我娘只让我读一些《女诫》《论语》什么的，娘说女孩子不用那么知识渊博。”
她摇了摇头，“小玉清你记住了，女子不是只能依附于男子的物品，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像他们一般顶天立地，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虽然现在的中国一团糟，但我相信中国一定有一个光明的前景。”
后来我才知道，书玉小姐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她父母给她包办了婚姻，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人。
那时她接受了一些先进思想，自是不愿如此，收拾东西跑到了日本。
她是女权主义运动的领导者，她要证明给爹娘看，女子也是可以干出一番事业的。
她送给我好多书，太深奥了，我一本都看不懂。
她和娘真是不一样的人啊。
但我也想做她这样的人。
爹回来之后，家里总是来各种穿西装的人，有的人我在报纸上见过他们，爹和他们总是在商讨些什么事情。
书玉小姐也在其中，和他们侃侃而谈。
娘总是进去给他们倒水又匆匆出来。
戴着小眼镜的男人有些震惊的看着小脚妇人，“李先生，这是你的夫人？”“家里安排的，都是封建糟粕啊，不提也罢。”
后来娘便让我进去给他们倒水。
她说怕爹爹让人家笑话。
这些先生们都很喜欢我，夸我机灵伶俐，“这个女娃娃将来一定有出息，像个女先生一样。”
书玉小姐也笑盈盈的看着我。
我很高兴听见这些话。
世道又乱了。
政府又要抓人了，好多人都被抓走了。
其中有好多爹的朋友，书玉小姐就在其中。
她被抓走的时候对娘说，“谢谢你。”
她摸了摸我的头，说：“小玉清以后要当个女先生啊。”
想了想又说，“不想当女先生也行，开心就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书玉小姐了。
梁长生说，闹革命失败了。
好多被抓走的人都要砍头了。
他总是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他说他以后要当大英雄，流传千古。
那天之后，爹像丢了魂一样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胡子拉碴的。
全没有他平日里说的君子气节。
我想爹应该是喜欢书玉小姐的吧，或者说是志趣相投的仰慕。
娘也不管他了。
因为娘也不开心，她又哭了。
我常常在想她这次的眼泪又是为谁而流的呢。
是爹，是她自己，还是时髦的书玉小姐。
5我骗你们的，其实我最后一次见到书玉小姐是在刑场。
我求了梁长生好久，他才答应带我去看。
“真是受不了你，吓哭了可别怪我。”
他嘀嘀咕咕得抱怨道，“被我爹发现了，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刑场周边围了好多好多人，我还看见了爹、娘。
梁长生带着我混在了里面，我看见了书玉小姐，她不再光鲜亮丽了，身上血淋淋的，却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耀眼夺目。
看见我的那一刻，她愣了愣，又对我笑，无声的说“别怕。”
我听见有人议论“怎么还有个女人啊。”
“女人就该老老实实的，看，被砍头了吧。”
我想说你们给我都闭嘴。
刀落下的那一刻，梁长生捂住了我的眼，湿湿的，我的脸上全都是泪。
他抱着我，安慰着我，“不哭，不哭。”
世界在那一刻，好像是无声静止的。
梁长生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爷爷不让他来我们家。
我生了好大的一场病，在床上睡了好几天。
娘在刑场那天看见我了，她说我肯定是被吓到了，要请神婆来给我看看。
书玉小姐要是在的话，肯定又要笑话娘了。
哪有生病不请医生，请鬼神的呢。
梁长生挨了几棍子，捂着***偷偷跑来看我。
他自责的不行，一个劲的说对不起。
“李玉清，我以后也要当大英雄，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
我想了想，“那我要当个女先生。”
像书玉小姐一样厉害的人。
6我们家要搬家了。
娘说，避避风头。
临行的时候，梁长生把他的祖传玉佩送给了我，他平时都是戴在脖子上的，护得跟宝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