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七年霜降,朱雀门前的银杏染透了半边宫墙。
萧明昭踩着十二对金丝雀踏枝的玉阶往上走,织金翟衣的裙摆扫过阶前未干的血迹——那是三日前清理前朝余孽时留下的。
尚宫局连夜用茉莉香粉搓洗了九遍,却仍洇出暗褐色的纹路,像攀附在凤尾上的丑陋藤蔓。
"陛下,该受玉册了。
"裴琰的声音贴着耳畔落下,玄铁护腕擦过她垂落的广袖。
这位新任镇抚司指挥使今日难得着了绯色官服,腰间蹀躞带却仍佩着那柄镶绿松石的短刀。
刀鞘上三道划痕清晰可见,正是去年秋狝时为她挡下刺客留下的。
萧明昭伸手去接礼部尚书捧着的玄圭,指尖触到玉璧上"受命于天"的篆文。
寒意顺着龟钮蟠虺纹爬上腕骨,恍惚间又看见父君枯槁的手抓着鲛绡帐,喉间嗬嗬作响却吐不出半个字。
那日紫宸殿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熏得人眼眶发涩。
"叮——"清越的剑鸣撕裂了礼乐。
一道雪色寒光自丹墀下暴起,月白广袖翻飞如鹤。
萧明昭甚至看清了刺客衣袂间的青鸾暗纹——那是父君宫里独有的苏绣针法,金线里掺了孔雀翎羽,日头下会泛出幽蓝的光。
裴琰的刀比龙武卫的呼喝更快。
鎏金刀鞘撞上剑锋的刹那,面纱被剑气掀开一角。
萧明昭瞳孔骤缩——那张春水般温润的脸,分明是上月南巡时从画舫救下的伶人苏玉卿。
少年眼角还残留着前夜承宠时的薄红,此刻剑尖却首指她咽喉。
"陛下当心!
"绛纱袍卷着沉水香扑来。
谢长渊以身为盾护在她身前,徒手攥住喂了毒的剑刃。
血珠顺着螭纹剑格滴落,在玄色地衣上绽开诡艳的墨梅。
这位北疆献来的战俘平素最是冷傲,连侍寝时都要将脊背鞭痕藏进阴影里,此刻倒肯舍了命。
萧明昭反手抽出裴琰腰间短刀。
刀背敲在苏玉卿腕间要穴的瞬间,她瞥见少年唇角释然的笑。
那笑靥竟与记忆深处某个雪夜重叠——十年前母皇驾崩那晚,国师也是这般笑着饮下鸩酒。
"传沈清墨!
"她扯下腰间蹀躞带为谢长渊止血,鲛珠金线勒进掌心。
男人肩头伤口泛着青黑,显然是西域蛇藤的毒。
余光扫过阶下匍匐的群臣,新任太傅崔明玥的犀角笏板正在晨光中微微发颤,而本该戍卫宫禁的龙武卫大将军..."陛下,人带来了。
"裴琰的声音裹着秋霜劈开混沌。
萧明昭抬眼望去,沈清墨正跪在凤鸾车旁,白发用一根竹枝随意绾着,蒙眼的鲛绡被风掀起一角。
这医官入宫三月从未摘下面纱,此刻搭在谢长渊腕间的指尖却稳如寒玉,全然不似三日前脉案上"气竭血枯"的病躯。
"如何?
""回陛下,是孔雀胆。
"沈清墨叩首时后颈朱砂痣若隐若现,惊得萧明昭指尖一颤。
那夜太医院烛火摇曳,他跪在屏风后请脉,白发逶迤如月华泻地:"若用臣的血做药引...""陛下!
"裴琰捧着鎏金漆盒疾步而来,玄铁护腕沾着新鲜的血渍,"在苏玉卿房中搜出此物。
"赤玉簪在锦缎上泛着妖异的光。
簪尾刻着细小的"昭"字,正是父君薨逝那日遗失的陪葬品。
萧明昭摩挲着凹凸的刻痕,忽听得沈清墨轻叹:"谢昭仪所中之毒,与先帝脉案所载...似是同源。
"秋风卷着残叶扑在茜纱窗上,像极了父君临终前抓着帐幔的枯手。
萧明昭望向昏厥的谢长渊,男人凌厉的轮廓在阴影里柔和下来,竟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重合。
"传旨。
"她将玉簪缓缓插入发髻,冰凉的触感刺得太阳穴生疼,"苏氏打入诏狱,谢昭仪移居紫宸殿偏殿。
裴琰——""臣在。
""带龙武卫去请崔太傅。
"她抚过短刀上三道划痕,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就说朕新得了上阳宫的云雾茶,请她品鉴。
"裴琰领命转身的刹那,萧明昭瞥见他耳后未愈的抓痕——那是情蛊发作那夜,他撞在青铜烛台上的伤。
男人总是将狼尾辫梳得齐整,却不知每次俯首时,那抹银光会刺痛谁的眼。
凤鸾车碾过满地银杏时,沈清墨忽然轻声开口:"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药王谷的雪?
"萧明昭握紧袖中玉珏。
那夜她为寻解药私闯禁地,在冰窟里遇见个浑身是血的白发少年。
少年用最后的气力将她推出雪崩范围,残破的衣袖却勾走了她随身的玉佩。
"你...""臣僭越了。
"沈清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鲛绡下渗出暗红血渍。
他摸索着去捡滚落的药瓶,广袖滑落处,腕间狰狞的刀疤如蜈蚣盘踞。
远处传来暮鼓声。
萧明昭望着西沉的血阳,忽然想起苏玉卿昨夜在枕边哼的江南小调。
少年湿润的眸子映着烛火,指尖在她掌心画圈:"陛下可知,朱雀泣血时,故人会从忘川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