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把韭菜盒子掰成两半，油星子顺着报纸缝渗到工作台上。
张大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灰掉进搪瓷缸里，激得茉莉花茶泛起圈涟漪。
"昨儿个夜里又听见快门声。
"张大爷用烟杆敲了敲海鸥相机，"跟七六年唐山地震前耗子搬家似的，闹得我心慌。”
话没说完，居委会王姨风风火火闯进来，怀里抱着个饼干铁盒。
她瞅见工作台上的照片，吓得铁盒咣当砸在地上，粮票撒了一地。
"要死哟！
"王姨踮着脚躲开照片，"这不是刘阿婆么？
当年街道办给她收尸，我帮着剪的寿衣。
"陈平安捡起照片细看，阴雨天里相纸泛着层青灰。
刘阿婆搭在他肩头的手腕处，蓝布袖套下隐约露出圈紫红色勒痕。
他后知后觉摸自己肩膀，果然在衬衫上找到块槐树叶子形状的湿痕。
暗房里的灯泡又坏了。
陈平安举着手电筒冲洗新照片，突然听见药水盘里"咕嘟"冒了个泡。
显影液里浮着张双人照，左边是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王姨，右边站着个戴红袖章的青年。
"这不可能......"他手抖得镊子掉进定影液。
照片背景分明是胡同口的槐树，树杈上还挂着半截麻绳。
青年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反着光，仔细看竟是张扭曲的人脸。
门外传来三轮车铃铛声。
陈平安冲出去时，只看见个蓝布衫背影拐进公厕。
守厕所的孙瘸子正在听收音机，咿咿呀呀的京剧声里混着句："刚进去个穿灰褂子的......"修车铺的狗开始绝食。
张大爷拎着狗食盆来找陈平安讨主意，盆里红烧肉泡饭原封不动。
"奇了怪了，打你收留这破相机，黑子见天冲着照相馆嚎。
"两人蹲在槐树下研究狗食盆，陈平安忽然发现树皮上有道深褐色污渍。
指甲盖刮下点碎屑，闻着像陈年血锈。
张大爷脸色骤变，抄起半块板砖就往树上砸："当年刘阿婆上吊，这树淌了三天红汤子！
"砖头砸在树洞里的野蜂窝上，马蜂追得两人抱头鼠窜。
陈平安躲进暗房时，发现海鸥相机不知何时对准了窗外。
取景器里，穿蓝布衫的刘阿婆正蹲在狗食盆前，把红烧肉泡饭扒拉进塑料袋。
"平安！
有你的包裹！
"邮递员老赵隔着门帘喊。
牛皮纸包裹上没贴邮票，拆开是本红塑料皮日记本。
陈平安翻到中间夹着粮票的那页，钢笔字洇着水痕："西月廿八，永顺被迫拍摄批斗会，相机编号0428......"日记本里滑出张老照片。
二十来个戴高帽的人跪在国营百货大楼前，最前排的姑娘脖子上挂着"破鞋"牌子。
陈平安用放大镜细看，姑娘手腕上也有圈紫红色勒痕，跟刘阿婆的一模一样。
隔壁小卖部老板娘来串门，瞥见照片首拍大腿："这不是纺织厂刘技术员么！
都说她七一年跟人跑了，敢情是......"话没说完突然打住，抄起两包大前门扭头就走。
子夜又响起快门声。
这次照片上是公厕门口的孙瘸子，他正把个蓝布衫老太太往女厕引。
陈平安攥着照片冲到公厕，孙瘸子的收音机还在水泥台上滋滋响，京胡声里掺着女人啜泣。
"见鬼了！
"孙瘸子提着裤子从男厕蹦出来，"我刚蹲坑呢，就听见女厕水龙头哗哗响！
"陈平安打开女厕灯，潮湿的水泥地上印着双布鞋脚印。
最里间蹲坑的纸篓里，塞着个装满红烧肉泡饭的塑料袋，肉块上爬满白花姐的蛆虫。
清晨扫大街的老王头送来个铁皮饼干盒。
"在槐树底下扫出来的，"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盒盖上用红漆写着你的名儿。
"盒子里是摞捆扎整齐的信封，每个都标着日期。
最早的信封里装着1971年4月28日的《人民日报》，社会新闻版用红笔圈了条简讯："昨日国营百货大楼发生群众自发批判活动......"陈平安正在琢磨，海鸥相机突然从工作台摔下来。
他弯腰去捡时，发现相机皮腔里卡着张发黄的底片。
对光一看，分明是刘阿婆在槐树下系麻绳的场景，树影里还藏着个拿相机的男人。
傍晚下起雷阵雨。
陈平安冒雨跑到街道办查档案，王姨躲在资料柜后面不敢露头。
"别查了！
"她带着哭腔喊，"七一年那批档案早烧了，就为这个老周师傅才......"闪电劈亮窗户的瞬间，陈平安看见资料室镜子里映出两个人。
穿蓝布衫的刘阿婆站在他身后，枯槁的手正缓缓伸向他的脖子。
惊雷炸响时，镜面突然蒙上雾气，显出三行血字:周永顺在暗房刘秀兰在槐树陈平安在中间雨停时，三轮车汉子又来了。
这回车斗里堆着旧报纸，最上面那张头条是《国营百货大楼火灾事故善后工作有序开展》。
陈平安刚要追问，汉子撩起汗衫擦脸，肚皮上赫然有道槐树叶形状的烫疤。
"您认错人了。
"汉子蹬车时回头笑，"我打唐山来的，七六年地震把户口本都震没了。
"车轱辘碾过水洼，溅起的泥点子在地上拼出"0428"。
陈平安摸口袋里的日记本，发现夹粮票的那页多了行小字："明天带相机来百货大楼旧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