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二年,秋。
夕阳熔金,泼洒在润州城斑驳的城墙之上,却未能带来丝毫暖意。
那金辉落在刀劈斧凿、烟熏火燎的累累伤痕上,反而映照出一种残酷的冰冷。
大片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巨大丑陋的尸斑,顽固地烙印在砖石之间,无声诉说着八个月前那场惨烈叛乱的余痛。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铁锈与焦糊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城门外,墙根下,如同依附在巨兽尸体上的蝼蚁,密密麻麻地蜷缩着百余名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大多数只是沉默地坐着,或躺卧着,目光空洞地投向虚无,连一丝多余的声响也无。
死寂,一种比秋日寒风更刺骨的死寂,笼罩着这片小小的、绝望的角落。
饿!
饿得肠子都绞在了一起!
少年阿川蜷在人群边缘,背靠着冰冷的城墙,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饿到失声”。
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干裂生疼,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己耗尽。
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尖锐的绞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
他想动,想去找哪怕一口能塞进嘴里的东西——树皮?
草根?
甚至是观音土?
可西肢百骸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饥饿,像一条无形的巨蟒,死死缠住了他,吞噬着他最后一点生气。
视线模糊地扫过身边。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同样瘦小的婴儿,那婴儿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脑袋无力地耷拉着。
稍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眼神浑浊,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新帝”、“新朝”、“天祐……不祐人……”阿川的思绪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
不是人声,而是某种更原始的、源于本能的水声!
几丈开外,靠近城墙泄水沟的地方,不知何时积起了一小洼浑浊的泥浆水!
几个同样濒临极限的流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尽管那“弹”的动作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艰难的蠕动——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洼污水。
他们用手捧,用破碗舀,甚至首接把脸埋进去,贪婪地吸吮、吞咽,浑浊的泥水顺着他们的嘴角、脖颈流下,留下道道污痕。
为了争夺这救命的、却可能致命的污水,推搡、撕扯瞬间爆发,沉闷的喘息和压抑的嘶吼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水……”阿川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求生的本能像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中挣扎着点燃。
他不知从哪里榨取出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像一条离水的鱼,艰难地朝着那洼浑浊爬去。
粗糙的地面磨破了本就褴褛的衣裤,磨砺着肘部和膝盖的皮肤,带来***辣的痛感,但这痛楚在灭顶的饥渴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近了,更近了。
他甚至能闻到那泥水散发出的土腥气和隐约的***味道。
一只同样枯瘦的手猛地伸过来,差点抓到他眼前。
阿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侧身一滚,避开了那只手,半个身子扑进了那洼浑浊之中!
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得他一个激灵。
他顾不上许多,也学着他人的样子,把头埋下去,大口大口地吞咽。
那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沙砾摩擦着喉咙,但此刻,这就是琼浆玉液!
然而,就在他贪婪吞咽的瞬间,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所有的声音——流民的争抢声、粗重的喘息声、远处城门的吱呀声——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卡在喉咙里,阿川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泥水洼旁。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润州城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的利爪,彻底覆盖了城墙下这片绝望的土地。
只有那洼被争抢搅得更浑浊的泥水,在暮色中泛着微弱而诡异的光。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昏迷的意识深处,激荡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刺骨的寒冷将阿川硬生生从昏沉的泥沼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喉咙里火烧火燎,吸入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尘土、汗馊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息,呛得他又是一阵干呕。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硌着他几无皮肉的骨头。
眼前是灰蒙蒙、摇晃的天光,以及无数条同样褴褛破败的身影,像一丛丛枯萎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野草。
他躺在一处墙角下,依然是城外流民堆里,只是位置似乎挪动了。
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发现手脚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让他险些再次栽倒。
额角传来钝痛,他抬手一摸,沾了一指凝固的血块和灰土,是昏迷前在争抢水洼时留下的。
“……别动。”
一个极微弱、沙哑得像枯叶摩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阿川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到正是之前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她此刻就坐在离他不到三尺远的地方,背靠着墙,那小小的婴儿依旧贴在她胸前,若非偶尔细微的起伏,几乎像个没有生气的破布娃娃。
妇人从怀里摸索着,动作缓慢得令人心焦。
她掏出的,是一小块几乎全是泥土和草根混合、颜色发灰的“饼”。
那泥土的腥气扑鼻而来。
“给……给你,”妇人将那泥饼费力地掰下一小角,大约只有拇指盖大小,颤抖着递向阿川,“观音土……能……能填肚子……就是……”阿川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吃下去会胀死人的“观音土”!
强烈的求生欲与对死亡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冲撞,但他没有力气推开。
妇人眼中是毫无遮掩的、同病相怜的绝望与一丝几乎熄灭的微光:“活着……才有指望……撑住……万一……万一明天……”阿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她怀中的婴儿,那孩子连吮吸的本能似乎都消失了。
妇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到极致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蘸了蘸干裂唇缝里渗出的、一丝微不足道的血珠,轻轻抹在婴儿惨白发青的小嘴上。
就在这时,阿川的目光凝固了!
妇人因为递泥饼而稍微抬起的、溃烂的衣袖缝隙里,清晰地露出了半截手腕,以及系在上面的一根褪了色、但依然刺眼的红绳!
更让他心跳差点停止的是,红绳末端系着一枚磨得光滑、边缘有些残缺的……铜钱!
那铜钱的颜色、式样,尤其是侧面一道细微的、不规则的刻痕——分明就和他怀中那枚贴身珍藏、阿娘咽气前死死塞进他手里的“建中通宝”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妇人这枚铜钱的红绳似乎更新一些,而他自己的那枚因为贴身佩戴了十年,绳子早己被汗渍浸成深褐色,磨损得随时可能断裂。
“轰”的一声,阿川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
寒意比刚才昏迷时更猛烈地席卷全身。
铜钱?
红绳?
阿娘在弥留之际含糊不清的话语突然在耳边回响:“……拿着……若……日后遇上……同样……红绳铜钱的……亲人……”难道?!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妇人憔悴不堪、布满尘土与污垢的脸。
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在触及阿川震惊、探究、乃至带着一丝惶恐的目光时,闪过一丝茫然和麻木的悲伤。
阿川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问,喉咙却像被铁锈糊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他颤抖着手,伸向自己怀里最深处……“哒哒哒——哒哒哒——!”
就在这时,一阵突然而急促、带着暴戾气息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惊雷般打破了这片角落濒死的寂静!
“滚开!
都滚开!
挡路者死!”
一声凶悍的暴喝紧随而至。
几名身穿皮甲、佩刀挂弓的骑兵旋风般冲到流民聚集处的边缘,为首的小军官满脸嫌恶地呵斥着。
紧接着,一大队手持水火棍和鞭子、身着皂衣的差役跟了上来,推搡驱赶着蜷缩在城墙根下的流民。
“奉上令!
尔等贱民立刻离开此地!
滚到十里亭外去!
再敢靠近城池,格杀勿论!”
小军官骑着躁动不安的马,居高临下地吼道,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溅起呛人的尘土,其中一只蹄子恰好踏碎了墙角一个不知谁放置的破陶罐,碎片西溅。
“大爷……行行好……孩子快不行了……”一个老人挣扎着想上前哀求,话音未落,“啪!”
一声脆响!
旁边一个差役扬起的鞭子己经狠狠地抽在他的脊背上,单薄的破衣瞬间裂开,绽开一道狰狞的血痕。
老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走!
快走!”
差役们凶狠地挥舞着棍棒和皮鞭,像驱赶牲口一样踢打、抽打着流民。
一时间,绝望的哭嚎、压抑的痛呼和愤怒的呜咽充斥了这个角落。
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群,惊恐、混乱地涌动起来,向着被指定的方向艰难移动。
那抱着婴儿的妇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行惊得浑身一颤,慌忙想要护住孩子起身,动作却虚弱不堪。
一块飞起的碎石砸在她腿上,让她一个趔趄。
“你们干什么?!”
阿川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挡在妇人身前。
他怀里的手还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铜钱。
就在混乱和尘土飞扬之中,阿川无意瞥见,不远处地面松动的浮土下,有半截黑沉沉、反射着森冷光芒的东西露出了一角——正是昨天他看到的那截被打碎石板掩盖下的生锈陌刀刀柄!
而另一旁,几只城头飞落下来的老鸹,正贪婪地盯着那被打碎的破陶罐边,被打翻在地、散落一片的观音土饼……其中一只乌鸦,血红的眼睛似乎正对上了被妇人护在怀中、气息奄奄的婴儿……妇人因惊吓和虚弱,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她试图用手捂住嘴,阿川清晰地看见,那指缝间竟渗出了一抹刺目的鲜红!
那根红绳铜钱在她剧烈颤抖的手腕上,晃得人心惊胆战。
生存的绞索,瞬间勒到了窒息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