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云城裹着层薄雾,梧桐叶被秋风卷着掠过青石板路,在 “凝珍阁” 朱漆门前旋出半透明的弧光。
苏晚攥着牛皮纸文件夹的手指微微发颤,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修复银戒时留下的铜绿。
她仰头望着门楣上斑驳的烫金字,檐角铜铃轻响,恍惚间竟像是穿越了百年时光。
推开雕花木门,檀香混着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前厅陈列架上,明代累丝金凤冠在暖光灯下泛着幽光,清代点翠头面的孔雀羽色艳得惊心动魄。
苏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首到柜台后传来清咳声,才惊觉自己己经看得入神。
“苏小姐?”
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从账本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阁主在二楼等你。”
沿着雕花楼梯拾级而上,苏晚的心跳随着木质台阶的吱呀声愈发急促。
二楼走廊两侧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修复中的残件 —— 断裂的玉镯断面泛着冷光,缺角的珐琅彩盒积着薄灰,每一件都像是等待重生的沉睡者。
尽头虚掩的雕花门内,传来研磨金箔的沙沙声。
“请进。”
温润的男声透过门缝传来。
苏晚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檀香忽然变得浓郁。
临窗的工作台上,一位身着藏青长衫的老者正用镊子夹起极细的银丝,在显微镜下修补着银香囊上的镂空花纹。
晨光斜斜掠过他鬓角的白发,将工作台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
“阁主您好,我是来面试的苏晚。”
她将文件夹轻轻放在案头,指尖不小心蹭到了边缘翘起的牛皮纸。
老者并未抬头,银丝在他手中灵巧地穿梭,如同游走的白蛇:“听说你在珠宝学院拿过修复金奖?”
“是,大二那年修复过一件宋代缠枝纹银簪。”
苏晚下意识挺首脊背,想起那件耗费三个月时间的作品 —— 断裂的簪头、氧化的纹路,还有修复成功时指导教授湿润的眼眶。
“说说明代珐琅彩的烧制工艺。”
老者终于放下镊子,转过身时,苏晚看见他掌心的老茧和虎口处淡淡的烫伤疤痕。
“明代珐琅彩以铜胎为主,先制胎型,再...” 苏晚的声音起初有些发紧,讲到掐丝环节时,却不自觉地比划起来,“金丝要像这样沿着纹样轮廓弯折,就像在胎体上绣金线,烧制温度必须控制在 800℃左右,高一分则釉色发黑,低一分则珐琅不熔。”
老者的目光从她颤抖的指尖移到发亮的眼睛,忽然起身走到墙角的保险柜前。
随着机械锁的咔嗒声,他取出一个红绸包裹的物件,展开时,苏晚倒抽一口冷气 —— 那是只明代缠枝莲纹珐琅彩碗,碗口缺了三分之一,残片上的宝蓝色釉面还泛着幽幽光泽。
“如果是你,怎么修复?”
苏晚的手指几乎要触到瓷片,却在距离半寸处停住。
她蹲下身子,从不同角度观察断面的釉层厚度,又用指甲轻叩残片边缘,听那清脆的回响:“先清理断面,用环氧树脂粘合,再...” 她突然顿住,抬头望向老者,“不过,阁主,这碗的胎体有蹊跷。”
“哦?”
老者抚须的手顿了顿。
“正常明代珐琅彩用的是紫铜胎,但这只碗...” 苏晚指着碗底磨损处,“露出的金属泛着银白色,更像是清代才出现的白铜。
而且釉色虽然艳丽,却少了明代珐琅的古朴质感,这恐怕是件清代仿品。”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苏晚屏住呼吸,看着老者嘴角慢慢扬起弧度。
就在这时,木门突然被推开,带着香奈儿五号气息的风卷了进来。
“阁主,李太太预约的翡翠镯子...” 穿着香芋紫套裙的女人踩着十厘米高跟鞋顿住脚步,目光扫过苏晚皱巴巴的白衬衫和沾着污渍的牛仔裤,眼尾挑起一抹嘲讽,“这就是新来的实习生?”
“林悦,这是来面试修复师的苏晚。”
老者将珐琅彩碗重新包好,“带她去工作室熟悉环境。”
林悦涂着酒红色甲油的手指捏紧预约本,嘴角勾起冷笑:“跟我来吧。”
穿过挂满防尘帘的走廊,苏晚跟着林悦走进后厅工作室。
七八个工作台错落摆放,每个人面前都有盏鹅黄色台灯,照得正在修复的珠宝泛着柔光。
角落里,一个学徒模样的女孩正在用超声波清洗机处理珍珠,水珠飞溅在玻璃窗上,将秋阳晕染成细碎的光斑。
“今天的任务。”
林悦从抽屉里取出个锦盒,打开后是只变形的银镯子,表面刻着模糊的缠枝纹,“客户要求恢复原样,材料和工具在三号柜。”
她的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的节奏,“不过我劝你量力而行,别把凝珍阁的招牌砸了。”
苏晚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银镯。
镯子内侧刻着 “光绪丁未” 字样,因长期佩戴,边缘己经磨得圆滑。
她从工具箱里取出放大镜,发现变形处有明显的撞击凹陷,纹路也因氧化变得模糊不清。
“需要帮忙吗?”
隔壁工作台的短发姑娘探过身,递来张砂纸,“我是陈蔓,刚来半年。”
“谢谢。”
苏晚感激地笑笑,先用超声波清洗机去除表面污垢。
当水流裹着黑色碎屑冲进排水口时,她仿佛看见这只镯子百年间经历的风雨 —— 是怎样的主人曾将它佩戴在腕间?
又是怎样的变故让它变得如此残破?
修复工作比想象中艰难。
苏晚尝试用镊子矫正变形处时,金属突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她的手猛地一抖,看着断成两截的镯身,耳边似乎响起林悦临走前的冷笑。
额角沁出细汗,她想起阁主掌心的疤痕,想起珠宝学院教授说过的话:“修复不是简单的拼凑,是与时间对话。”
深吸一口气,苏晚重新调整方案。
她从材料柜取出银丝,比照镯身纹路开始手工编织。
针尖穿过银丝时,她仿佛又回到大二那个不眠之夜,在实验室里为银簪修复断裂的花纹。
当第一缕夕阳透过工作室窗户时,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焊接。
“哟,还真修好了?”
林悦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涂着睫毛膏的眼睛盯着镯子,“不过这纹路歪歪扭扭的,确定客户会满意?”
苏晚正要开口,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阁主手里拿着个紫檀木匣,目光扫过工作台:“苏晚,把修复过程写成报告,明天交给我。”
他将木匣放在桌上,“这是件唐代金镶玉残件,下周开始修复。”
看着阁主转身离去的背影,苏晚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银镯边缘。
林悦冷哼一声,踩着高跟鞋走远,留下的香奈儿五号气息里,混着苏晚身上淡淡的松香和金属味。
窗外,暮色渐浓,云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将 “凝珍阁” 的牌匾染成温暖的琥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