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还有一股子像是烂了几百年的臭鱼烂虾拌着陈年老泥巴的味儿,首冲天灵盖。
陈砚是被活活熏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全是黑绿色的淤泥。
嘴里、鼻子里、耳朵眼儿里,糊得满满当当,那滋味儿,比生吞了十斤黄连拌苦胆还销魂。
“呕——!”
他本能地想吐,结果一张嘴,又灌进去一大口泥汤子。
“哟?
挺精神啊小泥鳅?
醒了就别装死,赶紧起来!
再泡下去,你这身肉就该腌入味了!”
一个粗犷洪亮、带着点不耐烦的大嗓门在头顶炸响。
紧接着,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蛮力,“噗嗤”一声***他旁边的淤泥里,精准地抓住了他后脖领子,跟拎小鸡崽儿似的,把他整个人从散发着“不可言说”气息的泥潭里拔了出来!
哗啦!
陈砚感觉自己像根被拔出萝卜坑的蔫萝卜,浑身滴滴答答淌着黑泥汤,眼前总算亮堂了点。
他艰难地抹开糊在眼睛上的泥巴,看清了眼前的“救命恩人”。
好家伙!
正是他在云雾缝隙里惊鸿一瞥的那个魁梧***!
此刻离近了看,压迫感更强了。
身高怕是接近九尺,胳膊比他大腿还粗,***的上半身肌肉虬结,块块分明,古铜色的皮肤油亮亮的,还沾着点泥星子,活像一尊刚出土的青铜大力神像。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浓眉大眼,鼻梁挺首,下巴上还带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此刻正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手里这坨“泥塑作品”。
“谢…咳咳…谢前辈救命之恩…” 陈砚刚想挣扎着行礼,结果一张嘴,又咳出一口泥水,差点把自己呛死。
“前辈?
少来这套酸文假醋的!”
***随手把他往旁边相对干爽点的草地上一丢,动作随意得像是扔个破麻袋。
陈砚摔了个屁墩儿,疼得龇牙咧嘴。
“老子姓石,石头的石,叫石坚!
比你早入门几年,叫师兄就成!”
石坚?
这名字倒是贴切,整个人看着就像块又臭又硬的顽石。
石坚叉着腰,上下打量着陈砚,那眼神,跟看市场里摔裂了口子的瓦罐差不多:“啧,我说你小子看着细皮嫩肉的,不像个体修啊?
怎么着,想不开跳崖玩?
还是被仇家追杀了?”
他指了指陈砚身上那身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弟子服,“青云宗的?
上面那动静,跟你小子有关?
乖乖,那两条大肉虫子,还有那金灿灿的大船,隔着老远都看得我心惊肉跳!”
陈砚心里咯噔一下,青云宗!
他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字。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解释,结果一动,浑身骨头就跟散了架似的疼,特别是胸口被赵乾拍了一掌的地方,***辣的,跟塞了块烙铁一样。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脸都白了。
“得得得,别逞能了!”
石坚看他那惨样,嫌弃地摆摆手,但还是蹲了下来,伸出两根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捏住陈砚的手腕。
那力道,陈砚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快被捏碎了。
“嗯?”
石坚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这脉象……虚浮无力,还有股阴损劲儿盘踞在胸口,明显是被人下了黑手打伤的。
咦?
不对!
你怀里揣的什么玩意儿?
怎么感觉……冰冰凉凉的,还有点扎手?”
石坚的感知异常敏锐,他松开陈砚的手腕,粗糙的手指径首朝着陈砚紧紧护着的胸口探去。
陈砚心中一紧!
凡铁碎片和染血玉简还在怀里!
他下意识地想护住,可哪里快得过石坚的速度?
那两根手指灵活得不像话,轻轻一拨,就把他破烂的衣襟扯开了一点。
染血的玉简和那块黑不溜秋的碎片,立刻暴露在石坚眼前。
“嚯!
宝贝啊?!”
石坚的眼睛瞬间亮了,跟饿狼看见了肉骨头似的。
他一把就将那枚染血的玉简给薅了出来!
“还…还给我!”
陈砚急了,也顾不上疼了,伸手就要抢。
这可是掌门用命换来的线索!
“急啥急啥!
看看又不会少块肉!”
石坚轻松地用一根手指抵住陈砚的脑门,就让他动弹不得。
他捏着玉简,翻来覆去地看,还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头搓了搓上面的血污。
“青玉的?
成色一般啊,上面还沾着血,怪晦气的……这刻的是啥?
鬼画符似的,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凑近了仔细瞅,一脸茫然。
陈砚一愣,看不懂?
他之前明明感觉到玉简有灵韵……石坚又拿起那块碎片,对着光看了看,撇撇嘴:“这啥玩意儿?
黑黢黢的,破铁一块?
还这么硌手……你小子拼死护着的就这俩破烂?”
他脸上写满了“你小子怕不是被摔傻了”的表情,随手就把碎片丢回陈砚身上,又把玉简塞回他手里,满脸的嫌弃和失望。
“……” 陈砚一时语塞,看着手里这两样被石坚评价为“破烂”的东西,心情复杂。
也对,在石坚这种肌肉长进脑子里的体修眼里,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打架的玩意儿,可不就是破烂么?
“行了,别愣着了!
跟个泥猴似的,先去我那儿洗洗,看你这一身味儿,能把方圆十里的妖兽都熏跑了!”
石坚站起身,拍了拍沾了泥的手,指着不远处一个被藤蔓半遮半掩的山洞,“喏,那边,我的临时窝棚。
能走吧?
不能走我扛你?”
“能…能走!”
陈砚赶紧挣扎着爬起来,开玩笑,让这位人形凶兽扛着走?
他怕自己没被赵乾打死,先被颠散架了。
山洞不大,但挺干燥。
角落里铺着厚厚的干草,算是石床。
最显眼的是山洞中间,架着一口黑乎乎、看起来能炖下一头牛的大石锅,下面柴火烧得正旺,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不知名的东西,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药和某种野兽肉腥的古怪味道。
“坐那儿!”
石坚指了指干草堆,自己走到锅边,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破木勺,搅和了几下,舀起一勺墨绿色的、粘稠的汤汁,吹了吹气,不由分说就递到陈砚面前,“喏,喝了!”
陈砚看着勺子里那不断冒着可疑气泡、散发着浓郁“黑暗料理”气息的液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石…石师兄,这是……?”
“独家秘方,十全大补疗伤汤!”
石坚一脸自豪,“老子在山里被妖兽挠了、摔了、跟人干架受伤了,全靠它!
效果杠杠的!
快喝!
趁热!”
看着石坚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他那沙包大的拳头,陈砚咽了口唾沫,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闭着眼,捏着鼻子,把那勺“十全大补汤”灌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又苦又涩又腥还带着点糊味的诡异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
陈砚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喷泉!
“哈哈!
对味儿吧?”
石坚乐了,似乎很欣赏陈砚扭曲的表情,“良药苦口利于病!
再来一勺!”
“别!
别!
石师兄!
我…我感觉好多了!
真的!
一股暖流!
从丹田升起!
太神奇了!”
陈砚吓得连连摆手,感觉再喝一勺自己就要原地飞升去见祖师爷了。
石坚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看手里的勺子,嘀咕道:“有那么难喝吗?
我觉得还行啊……” 说着自己灌了一大口,咂咂嘴,一脸回味。
陈砚:“……” 体修的味觉,果然异于常人。
石坚也没再勉强,把大石锅往旁边一放,自己一***坐在旁边的石墩上,震得地面都晃了晃。
他抓起旁边一块不知道什么野兽的、烤得半生不熟还带着血丝的腿肉,大口撕咬起来,含糊不清地问:“说说吧,小子,叫啥名?
上面到底咋回事?
那两条大肉虫是啥玩意儿?
看着就邪性!
还有那金船,好家伙,那威压,隔这么远都让我差点尿裤子!”
陈砚坐在干草堆上,感受着胸口***辣的疼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暖流”,看着眼前这个啃着血淋淋兽肉、大大咧咧的救命恩人兼黑暗料理大师,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瞒不住,也没必要瞒。
“我叫陈砚,是青云宗内门弟子。”
他声音还有些虚弱,但眼神坚定,“上面那两条怪物,叫‘窃天蛭’,是寄生在灵脉上的邪物。
那金船,是仙盟巡查使的座驾……”他简略地将自己如何发现掌门夫人耳环异常,如何被斥为“妄议尊长”,如何目睹耳环化蛭、灵脉被吸干,掌门临死前抛出玉简,以及自己如何被执法队长赵乾一掌打落悬崖的过程说了出来。
关于凡铁碎片能看破虚妄的细节,他暂时隐去,只说那是废弃洞窟捡的普通碎片。
石坚听得目瞪口呆,连嘴里的肉都忘了嚼,油光光的嘴角沾着肉渣。
“我滴个乖乖!”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山洞顶簌簌掉灰,“那对狗男女!
掌门夫人戴虫子耳环?
掌门被虫子吸死了?
执法堂的还敢杀人灭口?!
这他娘的比山里的妖精打架还离谱!”
他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山洞里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暴熊:“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上面那帮人没一个好东西!
整天就知道勾心斗角,克扣资源!
老子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些鸟气,才主动申请去后山矿洞当苦力,图个清净!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帮孙子玩得这么大!
把家底都玩没了!”
他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
发泄了一通,石坚又坐回石墩,盯着陈砚,眼神复杂:“你小子……命真大!
被姓赵的那孙子拍了一掌,又摔下这‘断魂崖’,居然还能喘气!
还碰上了老子!”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行!
有种!
敢当面戳穿那婆娘,是条汉子!
就冲这个,老子认你这个师弟了!
以后跟着我石坚混!
保管饿不死你!”
陈砚看着石坚那豪爽且憨的笑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绝境之中,遇到这么一位……呃,画风清奇的师兄,似乎也不算太糟?
“多谢石师兄!”
陈砚真心实意地道谢。
“谢个屁!
同门……呃,虽然宗门好像没了,但咱好歹也算同过患难了!”
石坚摆摆手,随即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诶,对了,那玉简……真没点别的名堂?
掌门临死前扔给你的,总不能是块板砖吧?”
陈砚心中一动,再次看向手中紧握的玉简。
温润的青玉依旧冰凉,上面的血污己经凝固发黑。
他尝试着再次集中精神去感知。
这一次,或许是喝了那碗“十全大补汤”真的起了点作用?
,又或许是脱离了生死一线的危机,心神稍定。
当他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探入玉简时,异变陡生!
嗡!
玉简猛地一震!
不再是之前单纯的冰凉,而是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带着悲凉与警示意味的波动!
更让陈砚瞳孔骤缩的是,玉简表面那凝固的黑金色污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活,竟然开始缓缓蠕动!
丝丝缕缕的血线如同活物般扭曲、延伸,在青玉的表面,凝聚成一行极其微小、却带着铁画银钩般苍劲力道的血色古篆小字:“灵脉本无主——”字迹只显现了半句,便戛然而止,仿佛力量耗尽,血线再次凝固。
但那半句箴言,却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印入了陈砚的脑海!
“咋了?
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玉简咬你了?”
石坚看着陈砚瞬间苍白的脸,凑过来好奇地问。
陈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玉简递到石坚眼前,指着那凝固的血线:“石师兄……你看这玉简上,是不是……多了点东西?”
石坚瞪大了他那双牛眼,凑近了使劲瞅,鼻子都快贴到玉简上了,半晌,才挠挠他那板寸头,一脸茫然:“东西?
啥东西?
除了泥巴和血痂,毛都没有啊?
你小子……不会是摔坏脑子了吧?”
他狐疑地伸出手,想摸摸陈砚的额头。
陈砚默默收回玉简,看着石坚那清澈且透露着愚蠢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块冰冷粗糙的凡铁碎片。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心中:只有自己,或者说,只有借助这块碎片的力量,才能看到玉简上隐藏的真正信息!
灵脉本无主……后面是什么?
掌门林震岳最后明悟的,到底是什么?
他握紧了碎片和玉简,目光投向山洞外幽暗的谷地。
赵乾会善罢甘休吗?
仙盟巡查使还在上面吗?
青云宗……还有活路吗?
前路茫茫,危机西伏。
但至少此刻,身边多了个能一拳砸得山响、还觉得“十全大补汤”味道不错的奇葩师兄。
嗯,勉强算是个好消息?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