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夜是块湿抹布,捂得人胸口发闷。
伍味盯着床板上的霉斑,指节攥得发白,白天秦淮河畔,刘婕妤躲在何大壮身后的眼神,像根冰锥,戳穿了他穿越十年的执念。
“妮娜说,”安东翻了个身,手机屏幕映出半张笑脸,“婕妤跟大壮定了。
你啊,别钻牛角尖。”
伍味没应声。
他摸出枕头下的烟盒,又塞回去。
十年烟龄戒了三年,此刻喉咙里的痒,却比烟瘾更凶。
他想起十年后的自己,在酒局上拍着胸脯说“感情就是场博弈”,可现在,这场带着“先知”外挂的博弈,被他搞得像场笑话。
苦思半夜,挨到天明……食堂的晨光混着蒸笼气,漫得人眼睛发潮。
伍味端着粥碗,看见苏悦坐在窗边,正把自己的茶叶蛋剥得溜圆。
伍味走过去时,她指尖还沾着蛋壳的白。
“想请你帮个忙。”
他把粥碗推过去半寸,声音发涩,“我喜欢的姑娘……跟别人好了。
但我想……离她再近些。”
苏悦的勺子顿了顿,没问“为什么”,也没劝“不值得”。
她用勺子在粥面划圈,一圈圈涟漪漫开:“行啊。”
伍味愣住。
没想到她如此爽快的帮忙!
他预备了一肚子煽情的铺垫,全卡在喉咙里。
“但有个条件,”苏悦抬头,眼里的光比粥面的热气更清,“不许耍花样。
比如故意惹那个男生生气,或者在她面前装可怜。”
她的语气平平,像在说“今天礼拜三”,可伍味的脸突然发烫。
昨晚在心里盘的那些“计策”——怎么让何大壮出糗,怎么在刘婕妤面前刷存在感——在这双干净的眼睛里,像拙劣小丑的奸计。
“为啥帮我?”
他没忍住。
苏悦把剥好的茶叶蛋丢进他碗里,蛋黄油浸得蛋白发亮:“男生追女生,总有犯傻的时候。”
她咬了口生煎包,嘴角沾着芝麻,“喜欢又不丢人,别给人添堵就行。”
伍味嚼着茶叶蛋,蛋白的嫩里,突然尝出点别的味。
十年社会摸爬滚打,他早懂了“帮忙”背后藏着的账——要么图人情,要么求回报。
可苏悦递过来的善意,像刚从井里拎上来的水,清得能看见底。
第一次六人的聚会在植物园。
因为安东都信了伍味——他想追求苏悦。
何大壮举着手机喊“婕妤笑一个”,刘婕妤的笑有点僵。
伍味插着兜站在几步外,指甲抠着布缝——换作十年后的他,此刻早凑过去说“我来拍,角度专业”。
“你看那含羞草,”苏悦突然拽他袖子,“碰一下就缩,跟个害羞的小老头。”
她蹲在花盆前,指尖轻轻碰了下叶片。
绒毛在光里看得清,叶片合拢的瞬间,她“呀”了一声,眼里的惊喜像撒了把星星。
伍味也蹲下来。
他本想说“看刘婕妤啊”,话到嘴边却咽了。
苏悦的侧脸在光里透着层细绒,她看含羞草的样子,和看刘婕妤时没两样——没有轻重,没有算计,就是单纯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对世界的每个褶皱都新鲜。
这让他想起自己十年里的样子:见客户先看手表猜身家,相亲时算对方工作能不能搭脉,连同学聚会都要先打听谁混得最牛。
他的眼睛里,从来只装着“有用”的东西。
刘婕妤的鞋带松了,何大壮举着手机没瞧见。
苏悦走过去,半蹲下来,手指灵活地绕出个蝴蝶结。
“你这鞋跟磨脚吧?”
她从帆布包里摸出片创可贴,“我总备着,试试?”
刘婕妤愣了愣,接过来时说了声“谢谢”。
苏悦摆摆手,转身差点撞着树,自己捂着额头笑,像只冒失的小鹿。
伍味站在原地,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了。
他原本盼着刘婕妤和大壮出点岔子,可此刻看着苏悦的背影,那点阴暗心思像被晒化的雪,悄没声地没了。
“你好像不待见大壮?”
回去的路上,苏悦踢着小石子,突然问。
“他……”伍味想说“配不上婕妤”,话到嘴边却变了,“还行吧。”
“他给婕妤买奶茶,记得要三分糖加珍珠呢。”
苏悦蹦了两步,书包带滑到胳膊肘,“细节里藏着心呢,旁人别瞎掺和。”
伍味猛地站住。
这话像根火柴,“噌”地照亮了他心里积灰的角落。
他突然想起大学时读《悲惨世界》,神父把银器塞给冉阿让时说“这些本就是你的”,那时候只当是故事。
可此刻看着苏悦的背影,突然懂了——最狠的善意,从不是刻意的“拯救”,是压根没想过“防备”。
苏悦对他的帮忙,对刘婕妤的体贴,甚至对含羞草的好奇,都带着这种“没理由”的纯粹——像神父递银器时的坦然,不是怜悯,不是施舍,就是觉得“本该如此”。
而他呢?
穿越回来的执念里,藏着多少“我错过了八百次,所以必须得到”的贪婪!
十年社会学会的“技巧套路”,在苏悦的坦荡面前,碎得像块劣质玻璃。
晚上躺在床上,伍味摸出手机。
苏悦发了条朋友圈,是张含羞草的照片,配文:“它合起来的时候,好像在说‘别碰我呀’。”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给苏悦回了条消息:“明天图书馆,帮我占个座?”
叫一声:“安东,下次聚会我不去了,论文得赶赶。”
伍味觉得心里那团堵了像有十年的气,终于顺了。
不是放弃,是突然懂了——喜欢一个人,不该是带着十年的欲望去讨债,该像苏悦那样,干干净净地看着,就够了。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操场青草的味。
伍味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这十年前的空气里,有光落进来的味道。
几天后,六人约着看电影。
荧幕上是部老掉牙的爱情片,苏悦哭得眼睛通红,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草叶。
伍味看得索然,那些缠绵悱恻,在他眼里像搭得歪歪扭扭的积木,一推就倒,很虚很假。
散场时苏悦还在抽鼻子:“我好像给婕妤添堵了,刚才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是她小心眼。”
伍味递过纸巾,“饿不饿?
我请你吃宵夜。”
夜市摊的灯牌晃得人眼花。
卖玫瑰的小女孩凑过来,拽着伍味的衣角:“哥哥,给姐姐买支花呗?
卖完了我可以回家。”
伍味皱眉挥手,本能的想说:“去别处,我不买!”
苏悦己经蹲下去:“剩下的都给我吧,你早点回家。”
她数出几张零钱,接过两支蔫巴巴的玫瑰,笑得比灯牌还亮。
伍味愣住。
他在职场见多了讨价还价的精明,第一次见人花钱买“吃亏”,还这么开心。
邻桌的乞丐正扒拉客人剩下的面条,伍味鬼使神差喊老板:“再来一碗,加蛋,给那人。”
苏悦挑眉:“受我感召?”
“冉阿让遇见神父了。”
伍味笑,“你当我的女菩萨。”
“我才不当菩萨。”
她咬着烤串,右脸颊的酒窝陷得更深,“我就是人间小烟火,亮不了多大地方,能暖着自己就行。”
离开时又撞见卖花女孩,怀里换了束新鲜玫瑰,看见苏悦就挥手,眼里没半点尴尬。
“你看,上当了吧。”
伍味逗她。
“两支玫瑰换我一晚上开心,值啊。”
苏悦把花举到鼻尖闻,“回去插在矿泉水瓶里,宿舍姐妹肯定抢着看。”
伍味望着她的侧脸,突然觉得这平凡的夜市摊,比电影里的爱情更动人。
夜市的烟火气还没散尽。
伍味捏着苏悦分给他的那支玫瑰,花瓣边缘有点发蔫,却带着股执拗的香。
“冉阿让同志,晚安。”
苏悦踮脚挥手时,帆布包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伍味站在女生楼下,看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转身往宿舍走。
手里的玫瑰被夜风一吹,抖落两滴露水,砸在他手背上,凉得像 2013年的月光。
这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一会儿是苏悦蹲在含羞草前的侧脸,一会儿是刘婕妤在秦淮河畔泛红的眼角,最后画面突然碎了——变成摩托车腾空时,他看见的那片刺眼白光,还有刘婕妤穿蓝外套的身影,像被按了暂停键,僵在路边。
“伍味!
伍味!”
猛地睁眼,安东的脸在眼前放大,眼里全是惊惶:“你小子咋了?
浑身冒汗,喊你半天没反应!”
伍味坐起身,头部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后背的 T恤己经湿透。
在医院里!
他摸了摸枕头下,那支玫瑰不见了——哦,是在 2013年的宿舍里。
可指尖残留的花瓣触感,真实得不像梦。
“没事,做了个噩梦。”
他揉着太阳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辆 125摩托车,摔下去的瞬间,仪表盘的光好像变了颜色,不是普通的橙黄,是种……冷得发蓝的光。
“你妈刚才打电话,说你摔了!”
安东把手机递过来,“骑你爸那破摩托,在郊外小路翻了,昏迷西天了!”
伍味接过手机的手顿住。
摔了?
摩托?
不是梦。
他真的回到了 2023。
医院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时,伍味还有点恍惚。
妈妈趴在床边哭红了眼,安东在旁边削苹果,果皮断了三次。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妈妈攥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白,“都怪那辆老摩托,你爸走了留这东西,净添乱!”
伍味望着天花板,突然想起那辆 125的仪表盘——缝隙里掉出的卡片是 2013年 11月 8日,可他分明记得,父亲是 2015年才买的这辆车。
时间对不上。
“妈,”他哑着嗓子问,“那摩托……还在吗?”
“拖去修了,零件都锈了,修车的师傅说怪得很,有些零件从没见过。”
妈妈擦着眼泪,“你管那破车干啥,命捡回来就好。”
伍味没再问。
心里那点模糊的疑虑,像颗种子,悄悄扎了根。
出院那天,阳光刺眼。
伍味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安东去取车,突然很想回郊外那条小路看看。
摩托车腾空的瞬间,他看清了刘婕妤的脸——不是 2013年鲜活的模样,是带着十年光阴痕迹的、和殡仪馆里重叠的轮廓。
这是梦?
穿越?
回到公司那天,走廊里的中央空调依旧吹着硬邦邦的风。
伍味路过茶水间,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议论:“伍副经理摔了?
我看是报应吧,上次小周的项目,他故意卡着不报……小声点,听说醒了跟变了个人似的,昨天还主动给小周带了奶茶。”
伍味推开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周姑娘端着水杯站在饮水机前,看见他时,手猛地一抖,水溅在白衬衫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小周是部门里最安静的姑娘。
前年伍味刚升副经理时,想和小周姑娘接触一下,却被流言堵了回去——“男上司关心女下属,没安好心”。
他那时候刚在官场摸爬滚打学会“避嫌”,干脆疏远了她,甚至在她报的项目上故意挑刺,就为了证明“我对她没想法”。
现在想来,那点所谓的“自保”,多可笑。
伍味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包纸巾递过去,动作有点笨拙——像 2013年在植物园,苏悦给刘婕妤递创可贴时的样子。
“抱歉。”
他没提流言,也没说项目,“之前的事,是我狭隘了。”
周姑娘愣住,接过纸巾的手指蜷了蜷,没说话,转身快步走出了茶水间,耳根却红了。
伍味看着她的背影,想起苏悦说的“小烟火”。
他或许成不了照亮别人的光,但至少别再做挡路的阴影。
下午开会,周姑娘汇报项目时,声音有点发颤。
伍味认真听完,在笔记本上写了条建议,推到她面前:“这里加组数据对比,会更有说服力。”
字迹是他在 2013年图书馆练的,比以前少了些锋利,多了点圆融。
周姑娘抬头看他时,眼里的戒备淡了些,多了点疑惑。
散会后,伍味被总经理叫去办公室。
老总的茶杯里飘着枸杞,慢悠悠地说:“小伍啊,听说你醒了之后,性情变了不少?”
“摔一跤想通了,”伍味笑了笑,“以前太较真,把自己绷太紧了。”
老总没再多问,只是让他负责下个月的团建。
“年轻人都想出去玩玩,你组织组织,活络活络气氛。”
伍味走出办公室,走廊里遇见周姑娘,她抱着文件夹,低头说:“伍经理,团建的话,我知道个不错的郊外营地,有星空观测台。”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声音很轻,却像颗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圈涟漪。
晚上回家,伍味想翻出手机里存的照片——2013年苏悦发的那张含羞草。
不是那年的手机。
突然起身,换了身衣服就往外走。
他想去看看那辆摩托车。
修车铺子在老巷深处,老板正蹲在地上擦零件,看见伍味进来,指了指角落:“喏,你那车,邪门得很,发动机拆开,里面有块板,上面的字认不得。”
伍味走过去,那辆 125的外壳己经被拆开,露出里面的零件。
有块暗银色的金属板,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不像任何他见过的机械结构,倒像……某种代码。
指尖刚碰到金属板,突然一阵轻微的刺痛,像被静电打了下。
板上的纹路竟隐隐亮起,和他昏迷前看见的蓝光,一模一样。
老板咋舌:“看吧,我说邪门吧!”
伍味收回手,心跳有点快。
他突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摩托车。
它带着他去了 2013年,现在,或许还在等他。
走出修车铺,巷口的路灯亮了。
伍味摸出手机,给周姑娘发了条消息:“团建的营地,能发我地址吗?”
屏幕亮起时,他瞥见自己的倒影——眼里有光,像 2013年那个在植物园蹲看含羞草的自己。
苏悦说的“小烟火”,原来真的能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