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色灰得像浸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张远裹了裹单薄的外套,从最后一班摇晃的公交车上挤下来。
站牌对面,“老刘大排档”油腻腻的霓虹招牌在暮色里忽明忽暗,映照着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钱正雄。
钱正雄正歪在塑料椅上吞云吐雾,指尖夹着的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张远深吸一口混杂着尾气和路边摊油烟味的空气,扯出一个干涩的笑容,抬脚走了过去。
这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十年心血筑起的公司,今天上午正式宣告破产清算。
而眼前这个人,钱正雄,是他亲手从泥潭里拉出来的。
当年钱正雄那个快黄了的项目,是张远西处奔走、搭上全部人脉才给他续上的命,如今那项目估值少说也得奔着九位数去了。
“钱哥,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
张远拉开椅子坐下,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钱正雄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把烟头摁在积满烟灰的廉价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说啥呢远子,咱俩谁跟谁。”
他顺手从脚边拎起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很随意地往油腻腻的桌上一扔。
“知道你这两天难,拿着,应应急。”
袋子口没封严,露出里面几沓簇新的百元大钞边角。
张远的心一沉,像被塞进了一块冰,这点厚度,顶天了两万块。
他那个价值过亿的项目……翻倍的利润……十年的交情……钱还没捂热乎,就堵上嘴了?
张远的手指在桌下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拿?
这钱烫手,拿了就是认了这屈辱的施舍。
不拿?
家里水电费、乐乐下学期的学费、还有欠着老陈那几个老兄弟的血汗钱……窟窿大的能吞人。
“钱哥我今天来,是想……想多借点,缺口不小,得六十个。”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把后半句挤出来。
“啧!”
钱正雄不耐烦地咂了下嘴,挥手打断他,又摸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远子啊,不是当哥的不念旧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是……有人发话了,不让我动这钱给你。”
“谁?”
张远追问,目光锐利起来,几个亿身家的老板,拿不出几十万?
鬼才信。
“这个……你就甭问了。”
钱正雄避开他的视线,吐出一口烟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听哥一句劝,拿着吧,两万也是钱,先把眼前的坎儿迈过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张远忽然笑了,那笑声短促、冰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把桌上的文件袋往前一推,力道不重,却带着决绝。
“谢了钱哥,心意领了。”
“但我张远,还没到要饭的地步。”
说完,他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这片油腻的光晕。
刚踏出棚子,雨点就砸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
他仰起脸,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
完了,全完了。
十年的打拼,像这场雨一样,浇了个透心凉。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他抹了把脸,掏出来一看,是林野。
“远哥!”
“远哥你在哪儿?”
林野的声音火烧火燎,背景嘈杂。
“刚出来,怎么了?”
张远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在建业国际门口!”
“你赶紧过来一趟!
快点!”
林野急吼吼地说。
张远心里一沉:“出什么事了?”
“钱的事你别……不是钱!”
林野打断他,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焦灼。
“我看见……看见嫂子了!”
“在建业国际!”
“她……她跟一个男的,刚进去没多久,那男的……看着不对劲儿!”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苏瑶?
建业国际?
男人?
“我马上到!”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冲到路边,不管不顾地拉开一辆刚下客的出租车门钻了进去。
“建业国际!”
“快!”
车窗外的雨幕模糊了霓虹,张远的心跳得擂鼓一样。
恋爱两年,结婚八年,儿子乐乐七岁。
苏瑶一首是那个温柔体贴、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妻子,是他所有疲惫和困顿的避风港。
林野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脑子里。
不,不可能!
一定是看错了!
苏瑶不是那种人!
可林野的性子他知道,不是有***分把握,绝不会打这个电话。
车停在金碧辉煌的建业国际门口。
张远推开车门,林野立刻从廊柱的阴影里冲出来,一把拉住他胳膊。
“远哥!”
“冷静!”
“千万冷静!”
林野的力气很大,声音却带着颤抖。
“我打听过了,开的是钟点房,估计快出来了!”
“你千万别冲动!”
张远的目光扫过酒店光洁明亮的大门,又落在旁边绿化带里一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砖头上。
他挣开林野的手,就要去捡。
“几号房?!”
他的声音嘶哑。
“远哥!”
林野死命抱住他,声音带着哭腔。
“想想乐乐!”
“乐乐还那么小!”
“你进去了,乐乐怎么办?!”
“咱得想别的招!
查清楚那孙子是谁!
不能蛮干!”
“乐乐……”这个名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张远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死死盯着酒店大门。
是啊,他现在除了这条贱命,就剩下乐乐了。
为了儿子,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进去。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一下,两下……再一下。
然后,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脸上甚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平静表情。
“走。”
“走?”
“去哪儿?”
林野惊魂未定。
“回家。”
张远的声音异常冷静。
“我回我家,你回你家。”
“远哥,你……放心”张远打断他,眼神冷得吓人。
“我不会犯傻。”
“你不是说要查那男人是谁吗?”
“不回家,怎么查苏瑶?”
林野这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好,好!”
“远哥你放心,我这边也帮你查!”
“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就在这时,酒店旋转门转动,一个熟悉的身影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姿态亲昵地走了出来。
正是苏瑶!
她穿着一条新买的、张远从未见过的昂贵连衣裙,脸上是张远许久未见的光彩。
旁边的男人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气度不凡,正低头对她说着什么,眼神暧昧宠溺。
一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到门口。
男人绅士地为苏瑶拉开车门。
苏瑶坐了进去,车子启动,汇入车流,驶向的……是和张远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张远站在雨里,看着那消失的尾灯,首到林野把他拉进车里。
车窗隔绝了雨声,车厢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