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时,墨尘蹲在了桥洞下。
这里比路边稍微避风,地上积着一层薄灰,角落里堆着几个瘪掉的纸箱,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他把那件旧外套裹得更紧了些,却挡不住从桥缝里钻进来的晚风,那风带着城市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食物香气的味道,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冰碴。
肚子又在叫,比在山里时更凶。
那半瓶矿泉水早就喝光了,空瓶子被他捏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饿”。
不是修士闭关时的灵力亏空,而是肉身最原始的、带着灼痛感的渴求。
胃里像有只手在拧,拧得他头晕眼花,连握着断剑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几分。
墨尘抬起头,看向桥洞外的世界。
路灯亮得刺眼,将柏油马路照得如同白昼。
偶尔有穿着干净衣服的人走过,手里提着印着图案的袋子,袋子里露出面包的边角、水果的颜色。
他们步履匆匆,没人注意桥洞里这个像乞丐一样的人。
有个穿校服的女孩经过,手里拿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走到垃圾桶旁,随手扔了进去。
墨尘的目光跟着那块面包,首到它落在一堆废纸中间。
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放在过去,别说是别人丢弃的食物,就算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也未必会多看一眼。
修士辟谷,早己超脱了口腹之欲,食物不过是维持肉身最低运转的燃料,若论珍贵,远不及一枚下品灵石。
可现在,那半块沾了点灰尘的面包,却像有某种魔力,勾得他心神不宁。
他站起身,又停住了。
断剑的冰冷贴着掌心,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记忆碎片里,有金戈铁马,有万人俯首,有他挥剑斩落星辰的瞬间……那些画面与眼前“为半块面包动心”的自己重叠,生出一种荒诞的割裂感。
“嗤——”一声轻笑从桥洞外传来。
墨尘转头看去,是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正靠在路灯杆上抽烟,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嘲弄。
“看那傻子,盯着垃圾桶流口水呢。”
“估计是从哪个山里跑出来的,连瓶水都买不起。”
他们的话像细小的石子,砸在墨尘心上。
他眉头微蹙,却没有动。
他看得出来,这两人只是普通人,身上没有任何威胁,他们的嘲弄,就像路边的狗吠,不值得他拔剑。
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两人手腕上戴着的、会发光的手环(手表),以及其中一人从口袋里摸出来的、被称为“手机”的方块——屏幕亮着,上面正显示着某种图案,旁边还标着数字。
白天在货车上,司机曾对着这方块说话,也曾用它对着路边的“机器”扫过,然后拿到了一瓶水。
墨尘想起了那些穿工装的工人,想起了他们口袋里露出的红色纸片。
他隐约明白了——在这个世界,无论是那方块,还是那些纸片,都是“交换”的凭证。
用它们,可以换到水,换到食物,换到……活下去的资格。
而他,一无所有。
那两个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墨尘重新蹲回角落,将断剑放在膝盖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冷的剑身。
尊严不能填肚子。
这个认知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需要弄到那些“纸片”,或者学会用那个“方块”。
但在此之前,他得先找到一个能让他获得这些东西的方法。
天蒙蒙亮时,墨尘跟着一群扛着工具的人,走到了一个喧闹的地方。
这里像是个集市,却没有叫卖的小贩,只有一排排简陋的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字:“招搬运工,日结找杂工,管午饭急招卸货的,力气大的来”……男人们聚在牌子下,和举牌子的人讨价还价,声音粗粝,带着汗水的味道。
他们的手和昨天那个货车司机一样,布满老茧,眼神里带着对生计的焦灼。
墨尘站在人群外围,默默观察。
他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因为“一天能扛三十袋水泥”,被举牌子的人选中,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约定,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松快。
他也看到有人因为“看起来太瘦”被拒绝,悻悻地走到下一个牌子前。
原来如此。
在这里,力气也是一种“交换”的筹码。
“喂,你要不要干活?”
一个叼着烟的中年男人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墨尘。
这人举着块写着“建材市场扛钢管”的牌子,眼神锐利,像是在估量货物重量。
墨尘的破袍虽然脏,但掩不住底下结实的骨架。
昨夜蹲了半宿,他脸色苍白,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劲,不像那些游手好闲的流浪汉。
墨尘看着他,点了点头。
“一天一百五,日结,管两顿饭。
能干就跟我走。”
男人没多问,转身就走。
一百五?
墨尘不懂这个数字代表什么,但“管饭”两个字,他听懂了。
他跟了上去。
建材市场里堆满了钢筋、钢管,阳光晒在金属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和尘土。
墨尘被分到的活,是把堆在货车上的钢管,扛到仓库里码好。
钢管很沉,一根就有几十斤,他一次要扛三根。
肩膀被勒得生疼,破旧的袍子根本起不到缓冲作用,粗糙的金属很快磨破了皮肉,渗出血迹。
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他很久没受过这种罪了。
过去,他挥剑可断山岳,翻手可引江河,何曾需要用肩膀去扛这些冰冷的金属?
残存的灵力在体内蠢蠢欲动,只要稍稍催动,这点重量根本不值一提。
但墨尘死死按住了那股冲动。
他看到周围的人,都是咬着牙硬扛,没人有任何“异常”。
在这里,动用灵力或许是危险的,至少,是不合时宜的。
中午吃饭时,墨尘拿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白菜汤。
他坐在墙角,吃得很慢,却很认真。
馒头有些干硬,白菜汤没什么味道,但咽下去的时候,胃里那种灼烧般的饥饿感,终于一点点退去了。
这是他用自己的力气换来的食物。
傍晚收工时,那个举牌子的男人递给墨尘三张皱巴巴的红色纸片,还有两张绿色的。
“一百五,点清楚。”
墨尘接过来,指尖触到纸片的质地,很薄,上面印着一个老人的头像,还有数字“10050”。
这就是“钱”。
他捏着这几张纸,忽然想起了桥洞里那块被丢弃的面包。
原来,为了活下去,他终究还是为这几张纸片,弯了腰。
走在回桥洞的路上,墨尘路过一家小商店。
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终于走进去,用一张绿色的纸片,换了两个面包和一瓶水。
面包是甜的,带着奶香味。
墨尘坐在路边,慢慢吃着。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暖意。
他看着手里剩下的钱,又抬头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以及楼房缝隙间,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坚硬,也更……实在。
至少,此刻手里的面包,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