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广州,像个巨大的蒸笼。
粘稠的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和路边大排档的油烟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陈默的鼻腔,糊在他汗津津的T恤后背上。
他刚从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地铁里挤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岭南佳果”的精致纸袋,里面是几串水灵灵的糯米糍荔枝——女朋友林薇念叨了好几天,说今年还没尝到最甜的那一口。
“呼……”陈默抹了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抬头看了眼被高楼切割得只剩一线的灰蒙蒙天空。
下午三点,阳光依旧毒辣。
他打工的电子厂离市区很远,为了赶在教授下班前拜访,他特意请了半天假,一路风尘仆仆。
纸袋里的荔枝,是他特意跑到老城区口碑最好的那家水果店买的,价格不菲,几乎抵得上他小半天的工资。
但他想着林薇剥开荔枝时满足的笑脸,心里那点肉痛就化成了温热的期待。
他们租住在城中村的小单间里,日子紧巴巴的,这点甜蜜的奢侈,是他能为她创造的小小幸福。
穿过几条绿荫遮蔽、但依旧闷热难当的老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环境清幽的高档小区出现在眼前,与外面喧嚣的市井仿佛是两个世界。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因环境差异带来的局促感,走到门岗处登记。
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在他朴素的T恤牛仔裤和那个水果袋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陈默报上林教授的名字和楼栋号,保安拨通内线确认后,才放他进去。
林国栋教授,是陈默大学时选修课的老师,一位在岭南文化研究领域德高望重的学者。
陈默毕业后虽与学术圈再无交集,但教授一首记得这个曾帮他整理过资料、做事还算认真的学生。
偶尔在微信上问候几句,这次陈默鼓起勇气来拜访,一是表达敬意,二是……也存了点或许能请教授帮忙留意下更好工作机会的渺小念头。
电梯平稳上升,停在了顶层。
陈默按响门铃,心头有些打鼓。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旧书和茶香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陈默?
快进来,外面热坏了吧?”
林教授穿着舒适的亚麻衬衫,笑容温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睿智而包容,很好地化解了陈默的紧张。
“林教授好,打扰您了。”
陈默换上拖鞋,将水果袋放在玄关柜上,“一点心意,给师母尝尝鲜。”
“哎呀,太客气了。”
教授笑着引他进屋。
客厅宽敞明亮,一整面墙的书柜摆满了古籍和文献,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
落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江景,视野极好。
陈默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显得有些拘谨。
教授给他倒了杯凉茶,随意问起他的近况。
陈默简单说了说工厂的工作和生活,言语间带着打工人的疲惫和对未来的些许迷茫。
教授耐心听着,偶尔点头,温和地鼓励了几句,但并未主动提及工作机会的事。
陈默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小火苗,也渐渐熄了。
他明白,阶层和生活圈子的巨大鸿沟,不是一次拜访就能轻易跨越的。
聊了大概十几分钟,门铃再次响起。
“哦?
今天客人还不少。”
教授有些意外地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陈默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容颜清丽得有些不真实。
长发如墨,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改良旗袍,剪裁合体,衬得身姿挺拔如竹。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气质,明明身处现代都市的公寓楼内,却仿佛自带一股出尘的宁静,与周遭环境有种微妙的疏离感。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像山涧清泉,不经意间扫过陈默时,让他心头莫名一跳,感觉自己的平凡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林教授,叨扰了。”
女子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张小姐!
快请进!”
林教授的态度明显比迎接陈默时多了几分郑重和……不易察觉的敬畏?
“真是巧了,这位是我以前的学生陈默。
陈默,这位是张诗韵小姐。”
“你好。”
张诗韵微微颔首,目光在陈默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很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让陈默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
“你,你好。”
陈默有些结巴地回应。
张诗韵似乎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并未落座。
她转向林教授,语气平稳:“教授,我受托来取那份关于‘南岭古祭’的拓片资料,家师急需参考。”
“哦哦,准备好了,就在书房,稍等。”
林教授连忙转身进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陈默和张诗韵。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陈默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对方身上那种无形的气场让他有些窒息。
他偷偷打量着她,注意到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温润的玉镯,镯子内里似乎有极淡的流光转动,不知是不是窗外阳光的反射。
“你在广州工作?”
张诗韵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啊?
是,在郊区一家电子厂。”
陈默老实回答,有些意外对方会主动搭话。
“嗯。”
张诗韵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江景,不再言语。
她站在那里,像一幅静谧的仕女图,与这充斥着空调嗡鸣的现代客厅格格不入。
林教授很快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出来,递给张诗韵:“张小姐,都在这里了,请代我向尊师问好。”
“多谢教授,一定带到。”
张诗韵接过文件袋,再次向陈默微微颔首,“告辞。”
她转身离开,步履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陈默看着她消失在玄关的背影,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才缓缓平息。
“这位张小姐……”陈默忍不住开口。
“哦,一位故人之后,家学渊源,对古文化很有研究。”
林教授含糊地解释了一句,似乎不欲多谈,转移了话题,“你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陈默识趣地没再追问,又聊了几句闲话,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教授,不耽误您休息了,我先走了。”
“好,路上注意安全。”
林教授将他送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长者的关怀,“年轻人,脚踏实地,总会好的。”
“谢谢教授!”
陈默真诚地道谢,拿起玄关柜上的水果袋,离开了教授家。
走进电梯,按下下行键,陈默舒了口气。
拜访结束了,虽然没有实质性的收获,但教授的温和还是让他心里暖暖的。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赶在下班高峰前坐地铁回去,把荔枝给林薇送去,她应该快下班了。
想到女友,他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电梯下到一楼,门刚打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不是电话***,而是连续不断的、急促的短信提示音!
陈默皱皱眉,一边走出电梯大堂,一边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显示发信人:林教授。
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行字,却像一道冰冷的霹雳,瞬间劈散了陈默脸上残留的笑意,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快走!
封城!
像上次一样!
他们要来了!”
短信发送时间:刚刚。
陈默猛地停住脚步,站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门口,如同被钉在原地。
七月的酷暑骄阳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封城?
像上次一样?”
他喃喃自语,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攥着手机而指节发白。
上次……那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城市按下暂停键,无数人被困家中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带着隔离的压抑、未知的恐慌和对物资短缺的焦虑。
“他们要来了?”
这个“他们”是谁?
病毒?
还是……别的什么?
陈默猛地抬头,环顾西周。
小区里依旧宁静祥和,远处街道车水马龙,阳光刺眼,蝉鸣聒噪。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令人毛骨悚然!
教授不会开这种玩笑!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默。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转身,拔腿就朝着最近的地铁站方向狂奔!
手里的荔枝纸袋被捏得变了形,几颗饱满的荔枝从开口处滚落出来,鲜红的果皮在炽热的水泥地上砸开,溅出几滴甜腻的汁液,像凝固的血点。
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立刻!
马上!
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