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窗,是陈守业亲手挑选的。视野要开阔,
要能毫无保留地吞下整个“永辉百货”。此刻,窗外暮色沉沉,如同倾倒的墨汁,
缓缓浸染着这座巨大而疲惫的城市。商场内部,白日喧嚣的余烬尚在燃烧,
霓虹招牌不甘寂寞地亮了起来,“永辉百货”四个大字在渐浓的夜色里,
固执地闪烁着他当年选定的大红色。那红色曾代表火热的希望与旺盛的生命力,如今看来,
却更像一种无声的疲惫坚持,一种不肯低头的倔强。
七十岁的陈守业就站在这片巨大的玻璃幕墙后面。肩背习惯性地挺直,
像一根历经风雨却依然不肯弯折的老竹竿,支撑着早已不堪重负的骨架。他双手背在身后,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仿佛唯有这样,
才能压住身体深处一波强过一波的、沉闷的钝痛。窗外辉煌的灯火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里,都刻满了独属于创业者的沧桑与此刻难以言喻的沉重。
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又迅速合上。特助阿城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硬壳文件夹,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走到那张宽阔得近乎空旷的紫檀木办公桌旁,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
将文件夹放在了桌面上。那桌面早已不再光洁如新。左边,垒着一叠厚厚的单据,纸张花哨,
印着各种夜店、会所的醒目LOGO,
每一张都散发着令人眩晕的酒精与钞票混合的糜烂气息。那是儿子陈耀的“战绩”,
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消费数字,如同无形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在老父亲的心上。右边,
同样高耸的一摞,却色彩斑斓,印着不同明星的大幅***,
同样不菲的账单——偶像周边、演唱会VIP门票、天价应援礼物……女儿陈漫的“热爱”,
同样以令人窒息的方式堆叠着。阿城新放下的文件夹,
成了这两座耻辱之塔之间最沉重、最刺眼的分水岭。“陈董,”阿城的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克制,但其中的忧虑却无法完全掩盖,
“这是……耀少那边的……最新汇总。另外,漫小姐那边,
几个代购工作室又发来了新的催款单……数额不小。”陈守业没有立刻回头。
他的目光依旧粘在窗外那片属于他的王国上,仿佛要将每一寸光、每一块砖都刻进眼底。
沉默在奢华的办公室里弥漫、凝固,带着冰冷的重量。许久,
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牵扯到了某处旧伤,让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又强行舒展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落在那份新来的文件夹上。暗红色的硬壳封面,像一块凝固的血痂。他没有去翻,
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轻轻拂过冰冷的封面。那触感,
比窗外的暮色还要凉。“……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在砂纸上磨过,
“放那儿吧。”阿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看到老板那双深陷在眼窝里、此刻却锐利得吓人的眼睛,最终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退了出去。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放大了办公室里的死寂。陈守业站在原地,
目光空洞地扫过桌上那两座“丰碑”。左边是儿子陈耀夜夜笙歌、挥金如土的罪证,
右边是女儿陈漫狂热追星、罔顾现实的账单。它们像两把生锈的钝刀,
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剥夺了他呼吸的能力。冷汗立刻从额角渗出,
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宽大的办公椅,
沉重的身体砸进柔软的皮革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右手颤抖着拉开左手边的抽屉,
急切地在里面摸索。药瓶冰冷的触感传来,他一把抓住,拧开瓶盖时,
手指因为痉挛而显得笨拙。几颗白色的小药片倒入手心,他也顾不上数,仰头干咽了下去。
药片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难忍的灼痛和恶心。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
等待着那阵致命的绞痛被药物强行镇压下去。冰冷的汗水浸湿了衬衫的后背,
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搅动五脏六腑的剧痛才像退潮般缓缓散去,
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虚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他慢慢睁开眼,
目光落在桌上那个暗红色的文件夹上。里面是什么?又一张天文数字的赌债单?
还是哪个场子打碎的天价古董赔偿?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明天。
明天是永辉成立三十周年的庆典。这个念头像一根微弱的火柴,在绝望的黑暗中擦亮了一瞬。
他亲手缔造了这个王国,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多少艰难险阻都挺过来了。
明天本该是辉煌的加冕,是功勋的证明。他需要它,
需要那盛大的、喧嚣的、万众瞩目的仪式感,像一剂强心针,
暂时麻痹这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痛楚,证明他这耗尽心血的一生并非徒劳。他需要一场庆典。
一场盛大的、喧嚣的、万众瞩目的庆典。仿佛只有那样震耳欲聋的热闹,
才能暂时冲散这蚀骨的冰冷和无望。永辉百货三十周年庆典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粘稠的喜庆。巨大的红色充气拱门矗立在商场正门外,夸张地鼓胀着,
上面印着耀眼的金色大字:“辉煌三十载,感恩有你!”喧嚣的锣鼓声震天动地,
密集得几乎让人心脏发颤。舞狮队色彩斑斓,在震耳欲聋的鼓点中卖力地跳跃、翻滚,
金色的狮头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红毯从商场入口一直铺到马路边缘,
崭新的绒面在人群的踩踏下迅速失去了光泽。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市民们踮着脚尖,
举着手机,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兴奋和好奇,
等待着那个传说中的、缔造了永辉商业帝国的老人出现。顶楼的休息室里,
气氛却与楼下的喧嚣截然不同。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的微弱嘶嘶声,
像一条冰冷的蛇在暗中吐信。陈守业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
套裙、神情紧张的年轻女助理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整理着那身崭新的、剪裁考究的深蓝色西装。
布料挺括,衬得他本就瘦削的身形更添几分凛冽。领带是鲜艳的正红色,
象征着他今天绝对的主角地位。助理的手指偶尔擦过他嶙峋的颈侧,
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紧绷的筋骨和微微不自然的凉意。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
被精心修饰过。皱纹被昂贵的粉底巧妙地抚平了一些,脸颊凹陷处的阴影也被提亮,
但那双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却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里面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东西。那是失望,是心力交瘁,
是强撑起的意志与身体内部不断侵蚀的衰败之间无声的拉锯战。为了这个日子,
他特意让助理安排了化妆师,可再好的粉底也掩盖不住灵魂深处透出的灰败。
阿城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庆典流程表。他看了一眼老板镜中的侧影,
脚步顿了一下,才低声汇报:“陈董,一切就绪。司仪那边说,
十分钟后请您移步顶层观礼台,为庆典剪彩致辞。”陈守业的目光从镜子里移开,
扫过空旷的休息室,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陈漫呢?
还没到?” 他记得昨晚特意又打电话提醒过她,今天的庆典有多重要。
阿城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为难,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微微垂下眼睑,
避开老板锐利的视线,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刻板:“漫小姐……半小时前来过电话。
说……说机场那边有她偶像的航班落地,粉丝接机活动不能缺席,
她必须亲自去组织秩序……保证……保证尽快赶回来。”“接机?
”陈守业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度,像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刺耳地划破了休息室的寂静。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金星乱冒。他猛地抬手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
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旁边整理他衣襟的助理吓得手一抖,差点扯歪了他的领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阵眩晕和翻涌的怒火。胸口熟悉的闷痛感又隐隐传来,
提醒着他此刻的脆弱。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每个字都带着冰碴:“……那陈耀呢?他总该到了吧?昨晚我让人把他从会所‘请’回家的!
” 他特意加重了“请”字,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阿城这次的头垂得更低了,
几乎不敢直视老板的眼睛:“耀少……联系不上。手机关机。他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派人找了,
没……没消息。”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休息室。
空调的嘶嘶声此刻听起来格外清晰刺耳。陈守业站在原地,
像一尊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雕。镜子里映出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微微颤抖着。那双深陷的眼睛里,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助理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大气不敢出。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就在这时,
阿城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阿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一种混合着震惊和大事不好的表情瞬间占据了他的脸。他犹豫了仅仅半秒,还是硬着头皮,
将手机递到了陈守业面前,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陈董……是……是‘尊爵’夜总会那边的……经理,
找您……很急。”“尊爵”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守业的心脏。
那是陈耀最近最常去挥霍、也是他欠下最多烂账的地方。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
他强行咽了下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接过了那部还在嗡嗡作响、仿佛带着不祥热度的手机。
听筒里立刻传来一个油滑而急切的男声,背景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和模糊的尖叫笑闹,
几乎要盖过说话声:“哎哟!陈董!陈董您好您好!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您大好的日子!
是这么个事儿……令公子陈少,今儿个兴致高,在我们这儿玩了几把牌……这手气嘛,哈哈,
稍微背了点……那个……嗯……” 对方的声音刻意地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
又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连本带利,现在账面上是三百二十个万……陈少呢,
说手头一时周转不开,想请您这边……通融通融?您看……?”对方的声音还在继续,
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不容置疑的威胁:“……陈董,我们也是小本经营,
实在垫付不起这么大的数目啊。陈少现在就在我们顶层的VIP套房‘休息’,
您看……是您派人过来处理一下呢?还是……我们‘送’陈少去个更安静的地方‘醒醒神’,
等您方便了再说?” 背景音里,隐约传来一声模糊的、带着惊恐的年轻男人的叫嚷,
随即又被更大的音乐声淹没。陈守业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泛着死人般的青白色。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听着。听着那遥远的喧嚣,
听着那冰冷的勒索,听着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的声音。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清晰的钝痛。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电话那头油滑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陈董?您在听吗?陈董?
”陈守业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手机从耳边移开。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他没有挂断,
只是任由那带着电流杂音的、喋喋不休的威胁在空气中徒劳地回荡。
他的目光越过嗡嗡作响的手机,
投向巨大落地窗外那片喧腾的庆典海洋——舞狮的金色鳞片在阳光下刺眼地闪耀,
拱门上的红绸在风中猎猎招展,人群兴奋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他看到了那个精心搭建的观礼台。红毯铺就,巨大的金色剪刀在礼仪小姐的托盘里静静躺着,
反射着冰冷的光。那是属于他的位置,是他三十年心血铸就的荣耀时刻。然后,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胸前那枚崭新的、象征着三十年功勋的纯金司徽上。
徽章雕刻着永辉的LOGO,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他抬起另一只手,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落在司徽冰冷的金属边缘。指尖微微用力,
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那枚沉重的徽章被他干脆利落地摘了下来。
金色的徽章脱离了他的胸膛,被他随意地、仿佛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般,
轻轻放在了旁边光洁如镜的玻璃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却无比空洞的“叮”响。
徽章躺在冰冷的玻璃面上,依旧闪着光,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阿城和助理们看着这一幕,
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停滞了。陈守业的目光,终于从窗外那片虚幻的喧嚣中彻底收回,
变得幽深、冰冷,沉淀着一种风暴过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对着手机那头还在聒噪的声音,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
清晰地切断了所有噪音:“地点。房号。等着。”“尊爵”夜总会顶层,
号称“皇冠”的VIP套房。厚重的隔音门一推开,里面糜烂的气息如同粘稠的浪潮,
聋的电子乐、浓烈到呛人的烟酒味、廉价香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汗液与荷尔蒙混合的浊气,
扑面而来,狠狠撞在陈守业的脸上和肺叶上。灯光是刻意调暗的迷幻色彩,旋转着,
切割着房间里一张张扭曲兴奋或醉眼朦胧的脸。套房中央巨大的环形沙发上,
陈耀瘫在正中的位置,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软体动物。昂贵的衬衫皱巴巴地敞开着几粒扣子,
露出苍白的胸膛,头发凌乱,脸上泛着醉酒和惊恐混合的潮红。他身边一左一右,
坐着两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肌肉虬结的壮汉,面无表情,像两尊门神,将他牢牢夹在中间。
其中一个壮汉粗壮的手臂,就随意地搭在陈耀身后的沙发靠背上,
形成一种无形的、充满压迫感的禁锢。陈耀一看到门口出现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