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雨下了整整一夜,未曾停歇,将天机阁废墟浸泡得更加阴冷粘腻。
清晨,或者说,只是天光比夜晚的墨色稍淡了一些的时候,墨垣在浑天仪冰冷的底座旁醒来。
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
昨夜失败的引火符不仅耗尽了最后一点朱砂,也彻底烧穿了他本就不多的希望。
他撑着石壁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必须下山了。
天机阁最后的存粮——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粗粮饼,昨天就己经彻底耗尽。
他走到观星台角落,掀开一块被雨水浸透、长满霉斑的木板。
下面是一个简陋的凹坑,里面用油布裹着几样东西,是他最后的家当。
一件浆洗得发白、打着天机阁残破七星徽记补丁的旧道袍,叠得整整齐齐。
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磨损得厉害的古朴青铜罗盘——这是师尊临终前塞给他的,据说是开派祖师所用之物,虽无灵力波动,却象征着天机阁最后的传承。
还有一小袋……不,只能算是一小把,混杂着砂砾和霉味的粗粝粟米。
墨垣看着那点可怜的粟米,沉默了片刻。
这点东西,连山下最苛刻的粮商也换不回半块饼。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块青铜罗盘上。
罗盘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中心的天池早己干涸,指针也锈蚀得几乎无法转动,只有背面那个古朴的“机”字徽记还清晰可见。
一丝不舍划过心头,这是师尊留下的念想……但活下去,比念想更重要。
他咬了咬牙,将罗盘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似乎能刺进骨头里。
裹紧那件破旧的道袍,墨垣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霉味和瘴气湿冷的空气,一头扎进了连绵不绝的瘴雨之中。
下山的“路”早己被疯长的荆棘和倒塌的梁柱掩埋。
墨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和废墟间穿行,道袍很快被雨水和泥浆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
他小心地避开那些闪烁着诡异磷光的积水洼——那是高度凝结的灵瘴毒液。
西周一片死寂,只有瘴雨落在腐叶和断瓦上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妖兽瘆人的低吼。
山脚下的小镇,名为“栖霞”,曾经因靠近天机阁而颇为繁华,如今也只剩一片灰败的破落景象。
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斜斜,许多屋顶都塌陷了。
街道泥泞不堪,行人稀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裹着破旧的衣物匆匆而行。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比山上的瘴气更让人窒息。
唯一还有点人气的地方,是镇子西头一个用破棚子勉强搭起来的露天“市集”。
摊主寥寥无几,摆着的也无非是一些蔫黄的野菜、粗糙的陶罐,或者几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兽皮。
最显眼的位置,却是一家粮铺——铺面相对完整,门口站着两个身穿赭黄色短衫、腰佩符囊的壮汉,眼神凶悍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那是神符宗外门弟子的标志。
墨垣低着头,尽量缩在人群边缘,走到粮铺前。
铺子里弥漫着一股陈年谷物的味道,混合着劣质符纸的刺鼻气味。
柜台上,摆放着几袋颜色灰暗的粗粮,还有一小堆品相极差、灵力波动混乱的下品灵石,标价高得吓人。
“掌柜……换点粟米。”
墨垣的声音有些沙哑,将手中紧紧攥着的青铜罗盘递了过去。
粮铺掌柜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布满铜绿、毫无灵光的老旧罗盘,嗤笑一声:“什么破烂玩意儿?
这年头,连块像样的灵石都少见,你这东西,擦***都嫌硬。”
他随手将罗盘丢在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墨垣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他默默拿起罗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饥饿感更加强烈地灼烧着胃壁。
“没钱?
没粮?
那就滚远点!”
一个神符宗外门弟子不耐烦地推搡了墨垣一把,力道不小。
墨垣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一个堆着破烂箩筐的角落才稳住身形。
泥浆溅到了他本就污浊的道袍下摆。
“哼,天机阁的丧家犬,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
另一个弟子抱着胳膊,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传开,“符箓都画不出来的废物,也就配在这里讨饭了。”
周围的凡人摊贩和行人,有的麻木地别开脸,有的则流露出些许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没人敢出声。
在这个灵瘴肆虐、神符宗势大的时代,一个落魄小宗门的弟子,比路边的野狗也强不了多少。
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比饥饿更让人窒息。
墨垣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将青铜罗盘在衣襟上擦了擦,仿佛要擦掉沾染的污秽,然后紧紧护在怀里,转身准备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时,棚顶一角积聚的雨水承受不住重量,“哗啦”一声倾泻而下,正好浇在墨垣刚才撞到的那个破箩筐上。
腐朽的竹篾承受不住冲击,瞬间散架,一堆沾满泥水的破烂杂物滚落出来,差点砸到他的脚。
墨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目光却猛地被杂物中露出的一角吸引——那是一本线装书!
书页早己被泥水浸透,粘连在一起,边角破损严重,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但书脊处隐约可见的几个模糊篆字,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墨垣!
《天机杂纂》!
这是他小时候在天机阁藏书楼角落里见过的一本闲书!
里面记载的多是些阁中前辈的游历见闻、奇物志怪,甚至还有些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杂学”笔记,在正统符箓典籍面前不值一提。
阁破之时,藏书楼付之一炬,他以为这些“杂书”早己灰飞烟灭,没想到竟在这里,以如此狼狈的方式重现!
墨垣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顾不上泥泞,也顾不上旁边神符宗弟子投来的鄙夷目光,几乎是扑过去,小心翼翼地从泥水里将那本湿透的书册捞了出来。
书页软烂得仿佛随时会化掉,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他颤抖着手,用尚且干燥的袖口内衬,极其轻柔地去擦拭封面。
泥水被抹开,露出了更加斑驳的痕迹。
他屏住呼吸,强忍着激动,尝试翻开粘连的书页。
纸张脆弱不堪,每一次轻微的翻动都可能造成毁灭性的撕裂。
终于,在靠近中间的一页,他勉强分开了两片粘连的书页。
泥水浸染下,字迹模糊难辨。
墨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被泥污覆盖的墨痕。
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在几行模糊不清的论述文字旁,靠近书页边缘的空白处,有人用极细的笔触,画着几个奇异的符号!
那不是符箓的符文,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文字!
那是一个弯曲的“d”,旁边连着另一个像是被拉长的“S”的符号(∂),紧接着是几个简洁而精准的几何线条——一个等边三角形,旁边标注着角度符号(∠),还有几个如同星辰位置连线的点阵图!
墨垣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些符号……这些线条……他从未在任何符箓典籍中见过,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绝对精确的秩序感!
它们与书中那些玄奥模糊的描述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
他猛地抬头,再次望向那被厚重灵瘴云层封锁的天穹。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不是因为饥饿,不是因为寒冷,更不是因为刚才的屈辱。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仿佛在那片绝望的深灰之后,在那凡人修士皆以为废弃的星辰轨迹之中,某种冰冷、宏大、亘古不变的“秩序”,正透过这残破书页上几个奇异的符号,向他投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启示!
雨还在下,神符宗弟子的讥讽还在耳边,怀中的罗盘依旧冰冷沉重,胃里的饥饿感也丝毫未减。
但墨垣紧紧攥着那本湿透的《天机杂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那簇在第一章结尾摇曳的微光,此刻却如同被投入了新的燃料,陡然变得清晰、锐利起来。
星辰……从不曾熄灭。
它们只是,在等待被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