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孤儿院二月,寒风依然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针,
密密匝匝地扎进梧桐市每一寸***的皮肤里。这风似乎格外偏爱城西那片灰扑扑的街区,
卷着街角垃圾箱里腐烂菜叶和劣质煤灰的气味,在狭窄、坑洼的巷弄间横冲直撞,
发出呜呜的尖啸。风撞在“阳光儿童福利院”那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上,哐当作响,
像是某种催促,又像是无情的嘲笑。林晚站在门内,
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里,空荡荡的,
仿佛那棉袄只是挂在一具行走的骨架上。她脚边放着一个同样破旧、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那是她在福利院十五年生活的全部家当。十五岁,孤儿院的“大限”。今天,
她必须离开这个所谓的“家”。院长孙萍站在几步开外,那张脸像被生活反复揉搓过,
刻满了疲惫和漠然的褶子。她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信封,指尖有些发黄。她没看林晚,
目光投向门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枯草。“林晚,”孙萍的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
像是宣读一份与她无关的通知,“按章程,你今天就该走了。喏,拿着。
”她把那个薄信封递过来,指尖避开了林晚伸出的手,信封几乎是掉落在帆布包上,
“里面是五十块,还有你的……证明文件。以后的路,靠你自己走了。”信封轻飘飘的,
落在旧帆布袋上几乎没有声音。林晚弯腰,动作有些迟缓地把它捡起来,捏在手里。五十块。
这就是十五年“养育”的结算。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谢谢孙院长。”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吞没。孙萍这才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离别的温情,只有一种卸下负担后的疲惫,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出去了,手脚勤快点,嘴巴甜点。找个包吃住的地方先落下脚……别惹事。”她顿了顿,
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走吧走吧,
门给你开着呢。”林晚没再说话。她弯下腰,使出全身力气,
才把那个沉重得几乎能把她坠倒的帆布包甩到自己过于单薄的肩膀上。
粗糙的帆布带子立刻勒进她瘦削的肩骨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趔趄了一下,
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早已结痂的软肉,一股熟悉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不能倒下。
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她迈开脚步,穿过那扇锈迹斑斑、哐当作响的铁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哐当”一声闷响,像是一记冰冷的休止符,
彻底斩断了她与过去十五年的所有联系。门内那个她熟悉又陌生的灰色水泥院落,
那个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味和廉价肥皂味的“家”,被隔绝在身后,
迅速缩小成一个模糊的、冰冷的背景。寒风立刻卷着尘土和碎屑扑打在她脸上、脖子里,
像无数细小的冰刃。她下意识地把脸往破旧的棉袄领子里埋了埋,
只露出一双过分沉静的眼睛。这双眼睛不算大,眼尾微微下垂,瞳仁是深褐色的,
此刻映着梧桐市初春灰蒙蒙的天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所有的情绪都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最底层,水面平静得令人心慌。
肩上那个巨大的帆布包像一座山,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肩膀和背脊的剧痛。
梧桐市西区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迷宫,低矮破败的砖房挤挤挨挨,
墙壁上布满了经年累月的污垢和层层叠叠的、早已褪色的广告招贴。狭窄的巷道两侧,
歪扭扭地支棱着一些小店铺油腻腻的招牌——“老王杂货”、“利民小吃”、“便民五金”。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油烟、腐烂垃圾和阴沟污水的复杂气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街面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几个裹着厚棉袄的老头缩着脖子蹲在墙角,
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林晚和她那个巨大的包袱,
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的恶意。林晚低着头,
目光只盯着自己脚下那双磨得快要透底的旧球鞋鞋尖。她沿着这条弥漫着绝望气息的街巷,
一家店一家店地走过去。“老板……请问您这儿招人吗?”她的声音干涩,
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努力想显得响亮些,却依旧细若蚊蚋。第一家是家面馆,
油腻的玻璃门后面,一个围着脏污围裙的胖男人正挥舞着油腻的汤勺。他闻声抬头,
目光像秤砣一样在林晚身上掂量了几下,尤其在她那张过分稚气的脸和瘦小的身板上停留。
他皱起眉头,嗓门洪亮:“招人?招洗碗工!你?成年了吗?身份证拿来我瞅瞅!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局促地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我十五了,很能干活的……”她试图解释,声音却更低了。“十五?
”胖男人嗤笑一声,汤勺重重敲在锅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童工啊?走走走!
我可不想惹麻烦!赶紧走!”他像驱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手。林晚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不是因为羞耻,而是一种冰冷的、被剥光示众般的无助。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扇油腻的门。寒风刮在脸上,竟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第二家是个小小的裁缝铺。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缝纫机后,抬头看她,
眼神还算温和:“小姑娘,找活儿?”“嗯!阿姨,我什么都能干!打扫、跑腿都行!
”林晚急切地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老太太仔细打量着她,
目光在她破旧的棉袄和那个巨大的帆布包上停留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唉,
造孽哟……丫头,不是我不帮你,我这小店,自己都勉强糊口,
哪还请得起人哟……你再去别处问问吧。”语气是温和的,拒绝却是彻底的。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林晚垂下眼睫,低低说了声“谢谢阿姨”,
转身离开。肩膀上的包似乎又沉重了几分,勒得她喘不过气。
第三家、第四家……拒绝的理由大同小异。年龄太小,没有身份证,
看起来没力气……每一次询问都像是一次公开的羞辱,
每一次被拒绝都像在肩上的重担又添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她的脚步越来越沉,头越垂越低。
梧桐市灰暗的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她胸腔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不知走了多久,拐过一条更加阴暗、堆满废弃建材的小巷。巷子尽头,
有一家极其不起眼的小店。门脸窄小,
灰扑扑的玻璃门上贴着早已褪色起卷的红字——“老张快餐”。
门口歪歪扭扭地立着一块小木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招杂工,管吃住。
那行字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一点微弱的火星,瞬间灼痛了林晚的眼睛。
她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才抬手推开那扇油腻得几乎看不清里面情形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浓重油烟、剩饭菜和劣质洗涤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咙发痒。
店内狭***仄,光线昏暗,几张油腻腻的桌子胡乱摆放着。
一个穿着同样油腻蓝色工作服、身材矮壮、剃着平头的男人正背对着门,
在唯一的水槽边奋力刷着一大摞油污厚重的碗碟。
哗哗的水声和碗碟碰撞的刺耳噪音充斥了整个空间。“谁啊?”男人头也不回,
粗声粗气地问。“老板……您,您招杂工吗?”林晚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男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水声戛然而止。他慢悠悠地转过身。
一张黝黑粗糙的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小眼睛。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
毫不客气地将林晚上下下扫了好几遍,
重点在她瘦弱的身板、苍白的脸和那个巨大的帆布包上停留。“多大了?”他问,
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像砂纸摩擦。“十……十五。”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十五?
”老张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小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没身份证?
”林晚沉默地摇摇头,心一点点往下沉。又是这样……老张没立刻赶她走。
他摸着下巴上青黑色的胡茬,踱步走到她跟前,又绕着她走了一圈,
目光像在评估一件旧家具的剩余价值。那目光让林晚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
仿佛自己是砧板上待价而沽的肉。“啧,”老张咂了咂嘴,脸上没什么表情,“小了点,
也瘦了点……干不了重活吧?”“我能干!我力气很大的!洗碗、扫地、擦桌子,
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林晚急切地保证,语速飞快,生怕这最后的机会溜走。“包吃住?
”老张没理会她的急切,直接问。“嗯!管吃住就行!”林晚用力点头,
眼中那点微弱的希望火苗又摇曳起来。老张的小眼睛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剥开她单薄的外衣,看看里面藏着多少可利用的力气。然后,
他短促地哼了一声,像是做了个极其精明的决定。“行吧。”他语气平淡,
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算你小子运气好。我这儿缺个刷碗打杂的。活计嘛,
就是早上六点起来,跟我去菜场搬菜,回来洗菜摘菜,
然后全天洗碗、收拾桌子、拖地、倒垃圾……晚上打烊了,还得把后厨擦干净。明白?
”林晚忙不迭地点头:“明白!老板,我明白!我一定能干好!
”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吃上口热乎饭,再苦再累她也认了。“嗯。
”老张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认可,“住的地方就在后头,堆杂物的小隔间,
自己收拾一下。至于工钱嘛……”他顿了顿,那双小眼睛又在她脸上溜了一圈,
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毫无依仗,“管你一天两顿饭,住的地方也有了,这就不错了!
你这年纪,又没身份,外面谁肯要你?我这里,算你白吃白住了,懂不懂?别不知足!
”“白吃白住”?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
这意味着她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油腻的小店里,像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
只为了换取最基本的生存。一丝苦涩从心底蔓延开来,
但很快就被巨大的、冰冷的现实感覆盖。饿肚子、露宿街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没有选择。
从来都没有。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涌上来的酸楚。
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很轻,
却很清晰:“懂。谢谢老板收留我。”老张似乎对她的识相很满意,
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酷的笑意。“行,还算明白事理。把包放后面去,
赶紧过来干活!这堆碗,天黑前必须刷出来!
”他指了指水槽边堆积如山的、沾满凝固油垢和食物残渣的碗碟。
林晚默默地放下那个沉重的帆布包,脱下那件破旧的棉袄挂在门后一个生锈的钩子上。
冰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衣衫,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走到水槽边。
水是冰冷的,刺骨。油腻的碗碟滑腻腻的,沾满了凝固的油污和食物残渣,
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馊味。她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口,露出细瘦得惊人的胳膊,
拿起一块粗糙的、几乎没了棱角的丝瓜瓤和一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洗洁精。
冰冷的脏水溅到脸上、手上,油腻腻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用力地刷洗着,
手指很快被冷水冻得通红发僵,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油污。一个没抓稳,
一个油腻的盘子从手里滑脱,“哐啷”一声摔在水槽里,碎成几片。“干什么吃的!
笨手笨脚!”老张的怒吼立刻从前面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暴躁,“摔坏了从你饭钱里扣!
仔细点!这些可都是钱!”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她飞快地蹲下身,
顾不上水槽边缘的油腻,徒手去捡那些尖锐的碎片。
锋利的瓷片瞬间划破了她冻得麻木的手指,一道细细的血线渗了出来,混进油腻的脏水里,
迅速晕开,消失不见。她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更加用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把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痛呼和委屈死死地压了回去,闷在喉咙里,化作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她低着头,继续沉默地、机械地刷洗着,仿佛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日子就在这无休止的冰冷、油腻和斥责中,像生锈的齿轮般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滚动。
林晚的世界缩小到只有逼仄油腻的厨房、堆满杂物的冰冷隔间,以及永远刷不完的脏碗。
她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机械地重复着繁重的劳作。老张的呼喝声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人声”,
尖锐、粗暴,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压榨。“林晚!死哪去了?菜搬进来!”“碗!
碗堆成山了没看见?眼睛长头顶上了?”“地拖的什么玩意儿?糊弄鬼呢?重拖!
”“磨蹭什么!没吃饭啊?快点!”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神经上。林晚从不辩解,
也无力辩解。她只是更快地移动脚步,更用力地搓洗碗碟,
腰弯得更低去擦那些永远擦不干净的油污地面。她的手指常年泡在冷水和劣质洗涤剂里,
红肿、开裂,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洗不掉的黑色油垢。
肩膀和后背因为长期搬运沉重的菜筐和泔水桶,总是隐隐作痛。唯一支撑她的,
是每天那两顿简单粗糙却能填饱肚子的饭食。通常是中午卖剩下的、已经有些发硬的米饭,
浇上一点油腻腻的菜汤;或者晚上,老张心情“好”的时候,会把她叫到前面,
指着客人吃剩的、还残留着一些肉末和菜叶的盘子:“喏,把这些收拾了,顺便……嗯,
垫垫肚子吧。省得饿晕了耽误干活。”林晚从不嫌弃。她会默默地坐在厨房角落的小板凳上,
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那些残羹冷炙扒拉进自己的碗里,低着头,飞快地吞咽。
食物的味道早已被混杂的调料和别人的唾液覆盖,但她吃得异常专注,
仿佛那是世间难得的美味。只有在这个时候,她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睛里,
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弱的光——一种纯粹的、对生存本能的满足。
这是她一天中仅有的、能真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刻。
时间在油污和冷水中麻木地流逝。转眼,梧桐市迎来了又一个萧瑟的初春。
日历无声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直到那个日期——三月十五日,
猝不及防地撞进林晚混沌的意识里。那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
天还没亮透就被老张粗暴的拍门声叫醒:“起来!搬菜去!睡死了吗?”她揉着惺忪的睡眼,
拖着疲惫的身体爬出那个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冰冷隔间。
当她在水槽边用刺骨的冷水洗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时,
目光无意间扫过墙上挂着的那本薄薄的、印着劣质美女挂历。挂历上,
一个用红色记号笔画的、粗糙的圆圈,圈住了今天的日期。三月十五日。
林晚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瘦削的下颌线滑落,
滴在同样冰冷的、油腻腻的水泥地上。她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石像,
呆呆地望着那个红色的圆圈。一股极其陌生的、带着微弱电流般的悸动,
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的心脏。十八岁。今天是她的生日。
一个从未被庆祝、甚至几乎被遗忘的日子。在福利院的十五年,没有人记得。
孙院长只会在每年年初登记信息时,公式化地问一句:“生日没变吧?”然后在她点头后,
冷漠地在表格上画个勾。生日?那不过是档案袋里一行冰冷的数字。可今天不一样了。
十八岁。成年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字眼,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分量。
一股莫名的、细小却异常执拗的冲动,像初春冻土下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的草芽,
在她沉寂已久的心底悄然滋生。她想要……想要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
一点点属于“林晚”自己的东西,
一点能证明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并且“成年”了的印记。这个念头一旦升起,
就再也无法按捺下去。它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她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整个上午,
她都在繁重枯燥的劳作中心不在焉。搬菜时差点绊倒,刷碗时又打碎了一个盘子,
引来老张更响亮的怒骂。那些斥责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十八岁,生日,礼物。礼物……送给自己。下午,
趁着老张在前头打盹的短暂空隙,林晚的心跳得飞快,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
她偷偷溜出了油腻闷热的厨房,像一缕无声的影子,
闪身钻进了快餐店旁边那条堆满废弃纸箱和垃圾袋的、散发着恶臭的狭窄小巷。巷子另一端,
连接着一条稍宽些的、同样破败的街道。街道中段,
有一家门脸窄小、招牌褪色、写着“便民杂货”的小店。
那是这片街区最底层居民光顾的地方,卖些针头线脑、廉价塑料制品和过期食品。
林晚的目标,是杂货店门口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柜台。柜台里,
杂乱地躺着几支塑料外壳的口红。它们的外壳已经磨损得厉害,颜色也灰扑扑的,
像蒙尘的垃圾。标价牌歪歪扭扭地插在旁边:2元。口红。那是“漂亮”的象征。
是她在街上看到的那些穿着鲜艳、步履轻盈的同龄女孩脸上,最常见的色彩。
她们涂抹着各种颜色的嘴唇,像含苞待放的花朵,
带着一种林晚永远无法企及的、鲜活又张扬的生命力。她隔着几步远,躲在巷口的阴影里,
目光死死地锁住柜台里那几支廉价的口红。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
发出沉闷的巨响。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偷?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带来巨大的恐惧和羞耻。从小到大,即使在孤儿院饿得发昏,
她也从未偷过别人的东西。可是……十八岁。生日。礼物。
“拿一支吧……就一支……最便宜的那种……”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在她心底疯狂叫嚣,
“没人会注意的……那个老头在打瞌睡……”杂货店门口,
一个头发花白稀疏、穿着破旧棉袄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对柜台毫无防备。恐惧和渴望在她身体里激烈地撕扯、搏斗。时间仿佛凝固了。
巷子里的寒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她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终于,
那点微弱的、想要为自己活一次的渴望,像燎原的星火,
短暂地压倒了根植于骨的恐惧和对道德的敬畏。她动了。
像一道被无形力量推出的、无声无息的影子。她的动作快得惊人,
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濒临崩溃的颤抖。一步,两步……她冲到柜台前,
冰冷的手指闪电般探入蒙尘的玻璃柜台上方那道狭窄的缝隙。
指尖触碰到一支塑料外壳的口红,冰凉的、廉价的触感。她甚至没看清是什么颜色,
猛地将它攥在手心,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得手的瞬间,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个打盹的老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
转身就冲回了那条堆满垃圾的阴暗小巷。冰冷的寒风灌进她大张的嘴里,割得喉咙生疼,
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地、无声地喘息。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她死死攥着那支偷来的口红,塑料壳硌得掌心生疼,
汗水浸湿了它的表面。她一口气跑回快餐店后门,背靠着冰冷油腻的墙壁,滑坐在地上,
蜷缩成一团。直到这时,她才敢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支塑料外壳的口红。
外壳是俗气的亮粉色,边缘有些磨损,透着一股廉价塑料特有的轻浮感。顶端的盖子歪斜着,
露出里面一截小小的、颜色有些发暗的红色膏体。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像一颗偷来的、带着罪恶却又无比珍贵的火星。林晚颤抖着手指,
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拧开了那支廉价的、外壳磨损的粉色口红。
一股混合着蜡味和淡淡化学香精的、廉价而独特的气味飘散出来。她屏住呼吸,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快餐店后厨油腻的隔间里没有镜子。她环顾四周,
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被弃置的、布满油污和灰尘的、边缘凹陷的破旧不锈钢盆上。
盆底勉强能映出一点模糊扭曲的影子。
她把它拖到角落里唯一一束从高处小窗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线下。光柱里,
尘埃无声地飞舞。林晚凑近那个模糊不清的盆底,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她捏着那支小小的口红,
对着盆底映出的、那个模糊的、属于她自己的轮廓,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
将膏体涂抹在自己苍白干裂的嘴唇上。冰凉的、带着蜡质感的膏体接触到嘴唇的瞬间,
一种奇异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陌生的滑腻。她屏住呼吸,动作笨拙而专注,生怕涂歪了,
生怕浪费了一丁点这来之不易的色彩。膏体在她唇上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颜色是俗气的、偏玫粉的亮红,与她苍白瘦削的脸庞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突兀的滑稽。
但在林晚眼中,盆底那个模糊扭曲的影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却奇异的光。
干裂的嘴唇被这抹廉价的亮色覆盖,像一片贫瘠龟裂的土地上,突兀地开出了一朵塑料花。
虽然廉价,虽然不合时宜,但那是花!是颜色!是“她”为自己涂抹上去的印记!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像一股微弱的电流,从涂着口红的嘴唇蔓延开来,
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耻源于偷窃、兴奋源于拥有、以及一种极其朦胧的、近乎虚幻的“漂亮”感的东西。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不是因为害怕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