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林,名不虚传。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垂落如帘,常年不散的乳白色瘴气在林间缓缓流淌,混淆方向,吞噬声音。
寻常樵夫猎户深入十数里便会迷失方向,最终成为滋养这片原始森林的养分。
然而,对陈九歌而言,这天然的迷宫如同坦途。
他怀抱依旧昏睡的小小,青衫飘拂,步履看似悠闲,却在林间留下道道残影。
狗儿和花妞被他以一股柔和的气劲裹挟着,如同乘着无形的风,紧紧跟在后面,两人小脸煞白,紧紧抓着彼此的手,既害怕这诡异的环境,又对陈九歌神仙般的手段感到无比敬畏。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豁然开朗。
瀑布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奔流。
一道白练从百丈崖壁飞泻而下,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碧潭,溅起漫天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潭水溢出,形成一条清澈见底、欢快流淌的小溪。
溪流两侧,一片经过精心梳理的谷地展现在眼前。
狗儿和花妞瞬间瞪大了眼睛,忘记了恐惧。
几座以巨大青冈岩为基、古拙巨木为梁柱的屋舍依着地势错落分布,与周围的古树藤萝完美融合,仿佛天然生长于此。
主屋轩敞,带有宽阔的回廊;两侧厢房精巧;一座小巧的八角亭临溪而建;更远处,隐约可见一片被开垦出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气息。
一切都显得坚固、雅致,又充满了自然的野趣。
瀑布的水声是唯一的喧嚣,却奇异地带来一种空谷幽兰般的宁静。
这便是“听雨轩”。
陈九歌将小小安置在主屋一间朝阳、布置简洁却异常干净温暖的房间里。
狗儿和花妞则被安排在同一间稍小的厢房,里面是两张铺着厚厚干草和崭新粗布被褥的小床。
两个孩子摸着柔软的被褥,看着窗外飞溅的瀑布和啁啾的鸟儿,眼中充满了新奇与不敢置信的喜悦。
“以后,这里就是家。”
陈九歌的声音在空旷的轩中响起,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听雨轩的日子,在瀑布的轰鸣与林间的鸟鸣中,以一种近乎静谧的方式流淌开来。
小小在调和术和劫骨针残余力量的温养下,终于在抵达听雨轩的第三日彻底苏醒。
身体的痛苦暂时蛰伏,但心灵的创伤与戒备并未消退。
她像一只误入人类领地的小兽,沉默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家”,观察着陈九歌和两个兴奋探索新环境的弟妹。
陈九歌并未急于让她做什么。
每日清晨,他会在小小醒来前,将一碗散发着草木清气的温粥和一碟点缀着野果的精致米糕放在她房门口。
起初几天,食物原封不动。
首到第五日清晨,陈九歌发现碗碟空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次日,门口多了一小碗清澈甘甜的蜂蜜水。
狗儿和花妞则迅速适应了“神仙”般的生活。
陈九歌那凭空化水、凝气为食的手段在他们眼中己是理所当然。
他们最大的乐趣是探索听雨轩的每一个角落——在溪边试图抓鱼(当然抓不到),在开垦出的药圃边辨认那些被陈九歌催生出的奇异药草(散发着各种清香),或者缠着陈九歌问东问西。
“师父师父,那瀑布后面有洞吗?”
“师父,这树好高,我能爬上去看看吗?”
“师父,这米糕是怎么变的呀?
能教我吗?”
陈九歌总是耐心解答,声音温和,眼神深处却沉淀着无人能见的疲惫。
他右臂的麻木刺痛虽己缓解,但皮肤下淡金色的裂痕并未完全消失,每一次动用仙元(哪怕是微小的造物),那裂痕便会隐隐发烫,带来针扎般的痛楚,提醒着他尘劫枷锁的存在。
维持听雨轩基础运转,轻微扰动自然。
尘劫枷锁:+1(累积:97110)。
为孩童提供非自然造物(食物、净水)。
尘劫枷锁:+1(累积:97111)。
系统的提示如同冰冷的背景音。
陈九歌对此漠然。
他更多地将精力放在观察小小身上。
她的沉默、她偶尔望向狗儿花妞玩耍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羡慕、她对自己靠近时身体的瞬间僵硬…以及,她体内那如同沉睡火山般、在调和术压制下依旧缓缓积聚的天煞之气和锁魂咒的阴冷。
距离月圆之夜,还有十天。
金针封穴的痛苦仪式,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
这一日清晨,陈九歌立于听雨轩最高的露台,目光穿透重重迷雾与空间,投向临渊城东的方向——那片武馆林立、血气方刚的区域。
系统的倒计时如同鼓点敲在他心头:“纯阳焚身”命格载体出现倒计时:3天。
袖中的青铜铃铛传来极其细微的震颤,并非指向听雨轩内,而是遥遥指向城东,带着一种灼热躁动的共鸣感。
他必须动身了。
“我需离开几日。”
陈九歌对正在溪边小心翼翼给一株嫩苗浇水的狗儿和花妞说道,目光也扫过站在廊下阴影里沉默的小小,“食物和水我己备好,就在灶间石缸中。
不要离开听雨轩范围,此地有天然迷障,外人难入,亦有我布下的简单禁制。”
狗儿和花妞立刻紧张起来:“师父要去哪里?
危险吗?”
小小虽然没有说话,但抱着膝盖的手臂明显收紧了些,独眼紧紧盯着陈九歌。
“去接一个人。”
陈九歌的声音依旧平静,“一个和你们一样,需要庇护的孩子。
很快回来。”
他没有解释更多,青衫微动,身影己化作一道淡不可察的青烟,融入林间浓雾,消失不见。
城东,烈阳武馆。
此馆以刚猛外功闻名,馆主雷烈脾气火爆,授徒严苛。
此刻,武馆宽阔的演武场上,数十名精赤上身的少年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呼喝声震天。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近乎沸腾的阳刚血气。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景象的边缘,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蜷缩在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里。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岁的男孩,身形异常瘦小,几乎皮包骨头。
他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肮脏破烂的短褂,***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加、狰狞可怖的烧伤疤痕!
那些疤痕呈现出焦黑、暗红与惨白的扭曲斑块,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粉红色的嫩肉,显然并未完全愈合。
更令人心悸的是,即使在阴影里,靠近他的人也能感觉到一股不正常的、如同靠近火炉般的灼热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叫李昭,或者说,没人记得他叫什么,武馆里的人只叫他“小火炉”或者“烧不死的怪物”。
他是几个月前雷烈从一场大火废墟里捡回来的,本想当个杂役,却发现这小子身体烫得吓人,伤口极难愈合,稍一靠近就觉得燥热难当,干点活就气喘吁吁,如同一个随时会散架的火炉。
馆主嫌他晦气又无用,便丢在角落自生自灭,只每日施舍些残羹冷炙。
此刻,李昭正死死咬着下唇,忍受着体内一阵阵翻江倒海的灼痛。
那感觉仿佛有岩浆在血管里奔流,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皮肤下的疤痕更是传来阵阵剥裂般的刺痛。
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体表的高温瞬间蒸干,留下一层细密的盐霜。
他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减少热量的散发,也减少被那些练武少年注意到、招来嘲弄和踢打的机会。
“喂!
小火炉!
滚远点!
热死老子了!”
一个粗壮的学徒练功路过,嫌恶地踢飞一块小石子,正中李昭的肩膀。
本就脆弱的烧伤处传来剧痛,李昭闷哼一声,身体蜷缩得更紧,头深深埋进臂弯,独眼中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和深入骨髓的、对“热”与“痛”的麻木恐惧。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突兀地在角落里响起,仿佛隔绝了演武场所有的喧嚣:“很热,也很疼,是吗?”
李昭猛地抬头,仅剩的独眼中充满了惊骇!
一个穿着半旧青衫、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阳光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在他周身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男子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武馆中人常见的鄙夷或暴躁,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了然。
李昭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牵动全身的烧伤,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抽气声。
“别怕。”
陈九歌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没有靠近,“我能让你不那么疼。
至少…能活得稍微舒服一点。”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李昭死死地盯着他,独眼中充满了极度的警惕和不信任。
舒服?
从他记事起,就不知道什么叫舒服!
只有无穷无尽的热和痛!
这个人是谁?
是馆主找来试探他的?
还是…新的折磨?
陈九歌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左手(右臂依旧不便),掌心向上。
一缕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温润气息,如同初春最柔和的微风,从他掌心缓缓飘向李昭。
这股气息触碰到李昭皮肤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焚烧着他内脏的灼热感,竟然被这股微凉的气息稍稍压制下去了一丝!
虽然只有一丝,短暂得如同幻觉,但对常年浸泡在痛苦岩浆中的李昭来说,这瞬间的清凉,如同沙漠中的甘泉,让他枯死的神经猛地一颤!
他独眼瞪得更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渴望!
“跟我走吗?”
陈九歌看着他眼中那瞬间燃起又迅速被恐惧压下的微光,重复了当初对小小说过的话,“留在这里,你会被这‘火’烧成灰烬。
跟我走,也许…能活得没那么疼。”
演武场上,一个学徒注意到了角落的异常,大声喊道:“喂!
那小子!
你跟谁说话呢?”
说着便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李昭看着越走越近的学徒,又看看眼前青衫男子沉静的眼眸,那丝短暂出现的清凉如同救命稻草。
巨大的恐惧和那一丝微弱的渴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就在那学徒的手即将抓住陈九歌衣领的瞬间——李昭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瘦骨嶙峋、布满烧伤的手,死死抓住了陈九歌青衫的下摆!
如同抓住沉船前最后的浮木!
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声音:“…走!
我…跟你走!”
陈九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决然,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沉重。
他反手轻轻托住李昭滚烫颤抖的身体,无视那气势汹汹冲来的学徒,身影如同融入阳光的泡沫,在学徒惊愕的目光中,连同角落里的“小火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现并接触“纯阳焚身”命格载体。
双煞相遇预警:天煞孤星与纯阳焚身命格相冲!
需在十二时辰内构筑“阴阳劫桥”平衡!
构筑方案:以劫骨针为桥基,损耗道行十年,引动尘劫枷锁:+500!
是否执行?
系统的提示冰冷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陈九歌抱着怀中滚烫如火炭、气息奄奄的李昭,感受着听雨轩方向小小体内天煞之气传来的不安躁动,答案早己在心中。
青衫卷着这团濒临熄灭的“薪火”,以更快的速度,冲破迷雾林的瘴气,朝着听雨轩的方向疾驰而去。
天空,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血红的眼珠倒映着下方青衫消失的方向,振翅无声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