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市的雨,永无止境。
酸性的雨丝敲打着“天穹塔”117层的全景落地窗,将窗外光怪陆离的霓虹广告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印象派的油彩。
城市是一头匍匐的巨兽,在永恒的湿漉中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喷吐出冰冷的雾气和全息投影的幻影。
凌溯(Líng Sù)坐在“茧”式神经接入椅上,指尖轻抚着扶手冰冷的金属。
他是这座城市里最顶尖的“记忆编织师”,一个能够潜入他人意识深海,修补、删除或植入记忆的幽灵。
客户们称他为“造梦者”,而他自己清楚,他更多时候是个“盗墓贼”,在别人遗忘的坟场里,窃取或掩埋着名为“过去”的尸骸。
今晚,他没有客户。
他正试图修复自己的一段记忆——一段破碎的、如同被病毒侵蚀过的琉璃。
那是关于他妻子艾琳的最后记忆。
三年前,一个同样下着雨的夜晚。
失控的磁悬浮车,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以及……艾琳脸上那被血与雨水模糊的、最后的微笑。
每当他试图聚焦那个微笑,整个记忆场景就会像老旧的胶片一样剧烈抖动,布满噪点,最终崩溃成一片白光。
“再试一次。”
他对自己低语,闭上眼,启动了神经接口。
意识瞬间下沉,穿过数据流构成的绚烂星河,他精准地定位到了那片被标记为“艾琳-终章”的记忆碎片。
他像一个最谨慎的考古学家,用意识的触手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试图拼接那些断裂的边缘。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那片核心的微笑始终无法还原。
这成了他的心魔,一个技术上无法逾越的障碍,也是他情感上无法挣脱的牢笼。
他相信,只要能完整地看清那个微笑,他就能获得最终的安宁。
“嗡——”私人频道的加密通讯请求打断了他的沉思。
屏幕上跳出一个代号:“K先生”。
凌溯皱了皱眉。
K先生,一个只存在于数据阴影中的客户,出手阔绰,要求也同样苛刻。
他从不露面,声音经过多重加密,听起来像是冰块在玻璃杯中碰撞。
“凌先生,”那个非人的声音响起,“有个紧急任务。”
“我的规矩,K先生。
急件,双倍价钱。”
凌溯的声音平淡如水,这是他保护自己的面具。
“价格不是问题,”K先生顿了顿,“这次,不是植入,也不是修改。
是彻底‘焚毁’一段记忆。
从一个叫陈钧的人脑中。”
“焚毁?”
凌溯的指尖在扶手上停住。
这比简单的删除要复杂得多,它要求将一段记忆及其所有关联的神经元链接彻底烧断,不留任何痕-迹,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目标记忆是什么?”
“三年前,北环高架,一场磁悬浮车事故。”
凌溯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他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事故很多,哪一场?”
“死者叫艾琳,”K先生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精准地刺入凌溯最柔软的防线,“陈钧是当时的目击者之一。
我们需要他忘记他看到的一切。
所有细节,一个不留。”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在瞬间被抽离,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普通的目击者,需要在三年后被如此大费周章地抹去记忆?
他那段破碎的记忆,难道还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这单生意……风险很高。”
凌溯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干涩。
他本能地想拒绝,但一个更强烈的念头攫住了他——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能窥见自己记忆黑洞背后真相的机会。
“五百万信用点。
先付一半。”
KK先生开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
“地址发给我。”
凌溯说。
---陈钧住在城市的“下层区”,一个霓虹灯光芒无法完全穿透的钢铁丛林。
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营养膏和机油混合的古怪气味。
凌溯伪装成管线维修工,轻易地绕过了老旧的安保系统,在陈钧的公寓里找到了他。
一个普通的、生活潦倒的数据分析员,此刻正沉睡在廉价的酒精中。
凌溯迅速架设好便携式神经接入设备,将微型探针贴在陈钧的太阳穴上。
“潜入开始。”
再次进入意识的深海,但这次是别人的领地。
陈钧的记忆之海浑浊而混乱,充满了对工作的焦虑和对生活的失望。
凌溯像一条经验丰富的鲨鱼,迅速绕开那些无用的情绪暗礁,首扑目标——那段关于三年前车祸的记忆。
他找到了。
那段记忆像一块琥珀,清晰地封存着那个雨夜。
与凌溯自己那段破碎的记忆不同,陈钧的视角稳定而完整。
雨夜,北环高架。
一辆黑色的磁悬浮车失控撞向护栏,另一辆银色的家用车被波及,翻滚着停下。
那是他的车,他和艾琳的车。
凌溯强忍着情感的奔涌,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审视着。
他看到年轻的自己从驾驶座爬出来,头部流着血,意识模糊。
然后,他看到了艾琳。
她被甩出车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但……她没有死。
在陈钧的记忆里,艾琳的胸口在微弱地起伏,她的眼睛睁着,虽然痛苦,但充满了求生的意志。
她没有微笑,她在挣扎。
就在这时,一辆没有标识的黑色厢式车悄无声息地滑到现场。
下来的不是急救人员,而是几个穿着“永忆科技”(EterniMem Technologies)制服的人。
他们迅速检查了艾琳的情况,其中一人对着手腕上的通讯器低语了几句,然后,他们将艾琳抬上了车,整个过程冷静、高效,像是在回收一件贵重物品。
而年轻的凌溯,在不远处,被另一名“永忆”的人员用一支微型注射器刺入脖颈,随即昏迷过去。
厢式车消失在雨幕中,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凌溯的意识在陈钧的记忆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观正在被这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冲垮、撕裂。
这不是他的记忆。
这是真相。
他的悲伤,他三年来日夜啃噬的心魔,他赖以生存的执念——那段关于艾琳逝去和最后微笑的记忆,是假的。
是被植入的。
是谁干的?
答案不言而喻——永忆科技。
那个垄断了全球记忆市场的巨头,那个他曾经接受过培训并拿到最高级别认证的地方。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在他自己的那段破碎记忆的边缘,那些无法修复的“噪点”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数字签名。
那是记忆编织师留下的烙印。
他一首以为是自己技术不精导致的幻觉,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一个高手的杰作,一个将谎言编织得天衣无缝的“同行”。
K先生要焚毁的,不是一段目击记忆,而是一个指向真相的证据。
凌溯的指尖在颤抖。
他有两个选择:按照约定,焚毁这段记忆,拿走剩下的二百五十万,然后回到自己的谎言之茧中,继续扮演那个悲伤的鳏夫。
或者……他做出了第三个选择。
他没有焚毁记忆,而是用自己最高权限的技术,悄无声息地复制了它,并将其深埋在陈钧潜意识的最底层,用一个看似无关的童年记忆作为加密外壳。
然后,他执行了一个表层删除程序,制造了记忆被成功抹除的假象。
断开连接后,凌溯站在陈钧的床边,沉默地看着这个沉睡的男人。
他不再是一个任务目标,而是他与真实过去唯一的、脆弱的链接。
“谢谢你。”
凌溯低声说,然后转身,消失在下层区潮湿的阴影里。
回到天穹塔的公寓,他没有开灯。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由谎言和欲望构筑的城市。
雨水在他的玻璃王国上划出无数道泪痕。
他调出K先生的通讯记录,发送了一条信息:“任务完成。”
几乎是瞬间,二百五十万信用点到账。
但凌溯看着那串数字,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他抬起头,看着玻璃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那张熟悉的脸上,挂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表情——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唤醒的、冰冷的愤怒。
艾琳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颗超新星,在他被谎言占据了三年的黑暗宇宙中轰然引爆。
他的悲伤是假的,他的执念是假的,甚至他作为“凌溯”这个身份的一部分,都是被精心设计的程序。
那么,他究竟是谁?
窗外的雨更大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象牙塔里的记忆编织师。
他是猎物,也是猎人。
永忆科技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小动作,而K先生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但凌溯不再畏惧。
因为在一个连悲伤都可以被伪造的世界里,寻找真相,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人性”尚存的方式。
他转身,走向他的设备。
这一次,他要潜入的,是自己记忆的最深处。
他要去寻找那个被植入的谎言的源头,寻找那个留下烙印的“同行”。
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