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晨雾像没拧干的湿棉絮,沉甸甸压在山村的山坳里,
把通往村小的土路浸得又滑又凉。李涛缩在爸爸摩托车后座,小手死死攥着爸爸的衣角,
眼睛却不由自主瞟向远处那座藏在雾里的建筑—那是由老寺庙改的村小,
飞檐在雾里露个黑尖儿,像怪兽半抬的爪。“今年够岁数了,别怯,去了学校肯定收你了。
”爸爸把车停在爬满青藤的旧铁门前。李涛费劲的下车,脚刚沾地,
就听见门轴“吱呀”一声,像是谁在暗处磨牙,惊得她头皮一阵发麻。去年她也是站在这儿,
背着花书包等了半天,最后老师说“再长一岁来”。那时她完全沉浸在不能上学的悲伤中,
从来没好好看看这座隐在山林里的建筑,现在再次站到这里,她认真观察着四周,
觉得这庙改的学校怪,树影总在墙根晃来晃去,像影子一样,今天雾气很大很浓,
那影子在朦朦胧胧更像人影了,她看着出了神。跟着老师办完入学手续,
爸爸就回家干活去了,李涛跟着姐姐去了宿舍楼,李芸她比李涛大四岁,脸白生生的,
总感觉没什么血色。“快进去吧,生活老师说我跟你住一床。”她拉李涛的手时,
指尖凉得像刚攥过冰,李涛缩了一下跟着姐姐进了宿舍。宿舍楼是真旧。
门外的石阶缝里长着深绿的苔,踩上去“咯吱”响,像有东西在底下哼。一进楼道,
一股潮味混着说不清的木头朽味涌过来,李涛鼻子一酸,刚要伸手去扣木头,
看看能不能扣下碎屑来,就被姐姐拽了把。“别乱摸。”姐姐的声音压得低,李涛忙收回手,
眼睛盯着墙,墙上半部分刷的腻子粉早成了灰黄,一道一道的印子像干了的泪痕,
有的地方鼓起来,像是里头塞了团湿棉花,要把墙撑破似的。墙壁下半截的绿油漆更吓人,
剥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青砖,斑驳得像被啃过,绿漆没掉的地方也发乌,
倒像是泼上去的老血。她们的宿舍在一楼拐角。推开门时,“哐当”一声,
破旧的木门板撞在墙上,震得头顶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李涛往墙上看,
心“咯噔”一下—这屋的墙比楼道里的更惨,腻子粉掉得露出了黑黢黢的木骨或是土基,
像骷髅漏了缝,绿油漆剥落的地方,竟有几道细长的印子,斜斜往上爬,
像小手指头抠出来的。“大姐,感觉有点阴森……”李涛的声音发颤,不自觉往姐姐身后躲,
嘴唇抿得没了血色。姐姐扯出个硬邦邦的笑:“没事,旧房子都这样。住着住着就习惯了。
”窗外的雾更浓了,把那棵歪脖子树遮得只剩个模糊的黑影。
不知哪间屋子的窗户“哐当”响了一声,像有人在里头撞,又像风刮的。
李涛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总觉得那斑驳的墙后头,有双眼睛正透过腻子粉的裂缝,
静静盯着她们。宿舍里的上下铺挤得密不透风,五六张床铺肩挨肩凑着,
活像口横放的大木柜,上下两层塞满了人,三十个孩子的呼吸混着水汽,
在玻璃窗里凝出层薄薄的白翳。宿舍后侧的窗被窗外的竹林堵得严实,墨绿的竹叶遮天蔽日,
连正午的日头都只能漏下几缕碎光,落在地上像撒了把冰冷的银屑,
宿舍里总浸在股化不开的阴寒里,哪怕是午休,也得开着那盏昏黄的灯泡来照明,
灯丝“滋滋”响着,光线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的把人影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倒像有东西在墙皮后头探头。好在人多,叽叽喳喳的声响能压过墙角的霉味和屋里的阴森。
李涛缩在自己的铺位上,白天倒也敢偶尔往窗缝外瞟,
只是每次看都觉得竹林里的竹叶动得渗人,感觉竹叶后像有无数双眼睛隔着叶缝往屋里偷看。
宿舍楼外的小水沟泛着绿,水面飘着拖把掉的布条,风一吹就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转,
潮湿腥气顺着门缝往里钻。楼上是老师宿舍,有时深夜能听见楼板“咚咚”响,
像有人穿着高底鞋来回走,李涛问过姐姐,姐姐摇摇头,说应该是老师在家里走动,
让她别瞎想。李涛适应能力很强,马上就适应了学校的生活,也不会嚷着想家,
她每天和同学们一起上下课,过得很充实。教学楼西侧的美术教室孤零零杵在那,
它和教学楼中间那条小路坑坑洼洼的通往厕所和垃圾窗处。垃圾处的馊臭味总往路上飘,
路边的墙缝里长着几根野草,垃圾窗长得很好,风一吹就“沙沙”响。
李涛每次上厕所路过都要攥紧书包带,总觉得害怕。学校四周参天大树,哪怕是三伏天,
校园里也凉得像浸在井水里。这天体育课跑完四圈老师说自由活动,李涛的腿沉得像灌了铅,
瞅见中门那对石狮子,便晃悠着要过去坐——石狮子的背磨得光溜,看着倒比地上干净许多。
她刚要抬***,胳膊就被猛地拽住,力道大得差点把她扯个趔趄。“别坐!
”禄静的声音发紧,脸白得像张纸,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石狮子的眼神里全是慌,
“你不要命啦?”李涛懵了,胳膊被她攥得生疼,“咋了?坐一下咋了?”“假期里,
校长他妈在这儿烧了七天香纸!”禄静的声音压得低,她飞快往四周瞟了眼,咽了咽口水,
“听说是校长他儿子杨昊坐了这狮子,身上长了一堆泡,都流脓了,
带去大医院查了一星期都没查出啥,最后是校长他妈带着他在这儿跪着念经,
又烧了一堆香纸,才慢慢好的……我跟我妈送东西时亲眼看见的,香灰堆得跟小山似的,
烟雾缭绕的,呛得人睁不开眼。”李涛的后颈“唰”地冒了层冷汗,
刚还想坐的***像被针扎了似的又往后缩了缩,她瞅着石狮子那光溜的背,
突然觉得那石头凉得吓人,“这……这么邪门?”“还有更邪的!”旁边的蒋林松挤过来,
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睛亮得吓人,他往石狮子那边努了努嘴,压低了声,“你们忘了?
咱学校以前是寺庙!听老人说,战争时候士兵冲进来,把和尚全杀了,
尸体……尸体全扔到石狮子下面的两口井里了,还有垃圾窗外面了!
”他说着往垃圾投放处的方向指了指。周围几个围观的同学“嘶”地倒吸口凉气,
齐刷刷往后退了半步,离石狮子又远了些。李涛的心跳得“咚咚”响,耳朵里嗡嗡的,
再看那两口井的方向,只觉得是狮子的眼睛后面还有眼睛在看着他们,有些发怵。
“后来村民半夜总听见哭声,”蒋林松蹲下身,手指指了指石狮子的底座,声音更神秘了,
“起夜的还看见黑影在校园里飘,那段时间村子里吓得没人敢出门。后来村长请了道士来,
才弄了这两个开过光的石狮子镇着,村里才安生点……”众人都跟着蹲下去看,
果然见石狮子底下的底座颜色深得多,边角都磨秃了,跟上面的狮子明显不是一套。
“怪不得……怪不得看着怪怪的。”有同学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颤。正说着,
下课铃“叮铃铃”炸响,尖锐的***把人吓了一跳。高年级的学生抱着篮球往这边走,
几人赶紧闭了嘴,识趣地往教学楼挪。李涛走得慢,忍不住回头瞅——那对石狮子蹲在门旁,
嘴巴咧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龇牙,阳光照在它们身上,却没半点暖意,影子拉得老长,
黑黢黢的铺在地上,像两滩化不开的墨。往后的日子,李涛绕着石狮子走,没敢再靠近过。
可越躲,越觉得那石狮子的眼睛在跟着自己转——有时在教室窗边瞅见,
觉得它们在看自己;有时路过中门,眼角余光扫到,总觉得它们的嘴咧得更大了,
总之一旦接受了石狮子下镇压着东西,她就疑神疑鬼起来。这天夜里,她躺在宿舍的小床上,
听着窗外竹林“沙沙”响,她总想起蒋林松说的尸体,想起禄静说的泡,
后颈的冷汗一层叠一层。后半夜,她被尿憋醒,宿舍里一片死寂,
只有一个个人的呼噜声震天响。她轻手轻脚下了床,刚走到门口,
就听见楼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比往常更响,像是有人正顺着楼梯往下走。
李涛的脚钉在原地,不敢动了。她瞅着门缝外的路,又想起中门的石狮子,
突然觉得那“咚咚”的脚步声,好像正往宿舍这边来。她猛地缩回脚,
快速爬上床钻进被窝里蒙住头,心脏砰砰跳——是心理作用吗?
还是……那石狮子镇着的东西,没镇住?被窝外的黑暗里,好像有影子晃了晃,又好像没有。
窗外的竹林传来“沙沙”声。七月半的夜像被墨浸透了,稠得化不开。下晚自习时,
校园里飘着股呛人的香纸味,烧透的纸灰被风卷着,打着旋儿在操场上随风飞舞,
像谁撒了一把碎骨,远远看去有些渗人。李涛跟着同学往宿舍走,眼睛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
不由自主往中门看去——石狮子还蹲在那儿,跟前插着三炷香,火头明明灭灭,
香纸早烧成了一堆灰,被风一吹,簌簌往石狮子脚边爬,倒像给它镀了层白霜。
李涛盯着那香灰发愣,后颈突然窜起一股凉气,凉得像有人往衣领里塞了块冰。
石狮子的眼睛在昏暗中深不见底,好像正瞅着她,嘴角那道缝咧得比白天更宽了。“李涛!
走啊!”刘佳回头喊她,她猛地回神,脚底下像生了风,快步追上队伍,后背却还绷着,
总觉得有双眼睛黏在背上。回了宿舍,她手忙脚乱地洗漱,冷水扑在脸上,
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慌。姐姐还没回来,她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晚睡***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宿舍里的灯熄灭了,只有窗外竹林漏进来的月光,
在墙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像有人用指甲划出来的印子。不知躺了多久,尿意突然涌上来,
胀得膀胱发疼。她咬着唇忍,可那股子急意钻心,生怕睡着了尿床,
尿床可是要被宿舍里的人取笑的,说不一定她们还会传到班里......可是,要去厕所,
就得路过那个垃圾窗。李涛一想到那儿,头皮就发麻。那小窗嵌在墙根,黑黢黢的,
每次倒垃圾,她都是迅速把铲子往里伸,不敢探头去看,听见垃圾“咕噜噜”往下滚,
滚了半天也没个落地的响,像是掉进了无底洞。垃圾窗旁的老树枝桠张牙舞爪的,
树干粗得要十多个人合抱,树皮裂得像老人的皱纹,高年级的都说这树成了精,
夜里会晃枝桠抓人。有回她白天上厕所路过,看见树身上有个树洞,黑得像怪兽的嘴巴,
吓得她撒腿就跑。“姐……姐?”她伸手摇了摇旁边的姐姐,她背对着,睡得沉,
哼都没哼一声。“姐!”她又小声喊,还是没动静。旁边床突然“啧”了一声,
是同宿舍的刘萍,“别吵!”声音里带着不耐烦。李涛赶紧把嘴闭上,心却跳得更凶了,
尿意也跟着添了把火,烧得她坐立难安。没法子了,再不去就要尿床上了,她摸黑爬起来,
套上外衣。宿舍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了,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月亮躲在云后头,
漏下点昏黄的光,把路照得影影绰绰。她咬咬牙,硬着头皮贴着墙根往外走,脚踩在地上,
“沙沙”的响,在这静夜里听得格外清楚。走到半路,
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中门那边有个人影—瘦高瘦高的,飘在半空中,没有腿。李涛猛地转头,
转的太极脖子“咔”地响了一声,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心跳如捶鼓,她大着胆子再往那里看,
可那儿啥也没有,只有三角梅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有人在里头翻东西。
“看错了……肯定看错了……”她哆嗦着,腿却软得像面条,哪还敢去厕所,
转身就往宿舍跑,鞋跟磕在台阶上,差点摔个跟头。憋着一口气冲进宿舍,她扶着门框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