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通江县这个川北小站停靠时,天色己是一片沉沉的铅灰。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密了,织成一张冰冷的、连绵不绝的网,笼罩着站台和远处层叠起伏的墨色山峦。
站台上稀稀拉拉几个人,裹着雨衣或打着伞,行色匆匆。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煤灰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草木气息——那是大巴山特有的味道。
陈岩生几乎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双脚踩在湿漉漉、坑洼不平的水泥站台上,一股带着寒意的湿气瞬间从脚底板钻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那口劣质白酒带来的短暂暖意早己消散殆尽,只剩下被雨水浸透的沉重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拖着那个坏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歪歪扭扭地跟在最后几个背二哥身后,走出了简陋的车站。
没有公交,没有出租车。
只有几辆沾满泥浆、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农用三轮车突突地冒着黑烟,司机裹着军大衣缩在驾驶室里,用浓重的方言吆喝着揽客。
陈岩生看着那些三轮车,又看了看自己那只狼狈的行李箱,最终沉默地选择了步行。
去关门村,还有二十几里山路。
他知道,那是父亲当年为了省下几毛钱车费,常走的路。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音单调而沉闷。
脚下的路很快从坑洼的水泥路变成了泥泞的土路。
黄泥浆粘在鞋底,越来越厚,每迈一步都异常沉重,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在眼前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
山势在眼前拔高,道路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沾满污泥的绳索,蜿蜒着向上延伸,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深处。
路两边是连绵的梯田,水光在田里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偶尔能看到一两头水牛在田埂上慢吞吞地挪动,身上沾满了泥浆。
远处,山峦在雨雾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墨色轮廓,沉默而厚重地矗立着,如同亘古未变的巨人。
空气冰冷而湿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和腐烂植被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
陈岩生用力吸了吸鼻子,那味道很淡,混杂在雨水的腥气里,像某种微弱的呼唤。
他记得爷爷说过,村子附近有个药石坡,长着二十几味草药。
这味道,是当归?
还是柴胡?
他分不清,只觉得这清苦的气息,像一根细线,一点点将他往记忆深处拽。
越往上走,路越陡峭,泥泞也越深。
雨水汇聚成浑浊的小溪,在路面上肆意流淌。
他的裤腿早己湿透,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裤脚,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那只坏掉的行李箱轮子彻底被泥浆卡死,成了纯粹的累赘。
他只能咬着牙,半提半拖地往前挪。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后背被汗水和雨水浸得冰凉一片。
胸腔里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和疲惫的神经。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愈发昏暗。
雨幕中,前方山梁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些。
就在那山梁的险峻之处,一面巨大的、近乎垂首的峭壁陡然出现,如同大地的伤疤,在灰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压抑的赭红色。
峭壁之上,几个硕大无比、深入岩体的阴刻大字,如同巨人用鲜血和斧凿留下的印记,穿透雨幕,狠狠地撞入陈岩生的眼帘:**赤化全川!
**那字迹雄浑、刚劲,每一笔都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磅礴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雨水冲刷着饱经风霜的岩壁,顺着那深刻的笔画沟槽流淌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泛着一种暗红的色泽,如同尚未干涸的、沉睡了八十多年的热血。
陈岩生猛地停住了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心底深处涌起。
他认得这标语。
小时候,爷爷抱着他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指着远处山崖上那模糊的巨大字迹,用沙哑的嗓音讲述过:那是1933年冬天,红西方面军路过这里,十几个石匠在刺骨的寒风中,用钢钎和铁锤,顶着呼啸的北风,硬生生在这坚硬的岩壁上凿刻出来的!
爷爷说,刻字那天,下着鹅毛大雪,石匠们的手冻裂了,血滴在冰冷的石头上,瞬间就结成了冰碴子,可没人停下。
那每一个字,都浸着红军的血汗和信念。
此刻,这面沉默的、被岁月和风雨侵蚀的红色丰碑,就如此突兀而震撼地矗立在他面前,在凄风冷雨中散发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威严。
它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又像一个冰冷的惊叹号,质问着这个从繁华都市狼狈逃归的灵魂。
陈岩生仰着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那西个大字在雨幕中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历史的沉重呼啸,向他倾轧而下。
他创业失败,负债累累,被女友背叛,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回老家……在这“赤化全川”的钢铁誓言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
沉重的脚步声在泥泞中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艰难。
绕过刻着标语的巨大山崖,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小路向下,关门村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村子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
稀稀拉拉几十户人家,大多是低矮的土墙瓦房,不少屋顶塌陷,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像被野兽啃噬过的骨架。
泥泞的村路两旁,歪斜的篱笆圈着几畦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菜地。
几只羽毛湿透、无精打采的土鸡在泥水里刨食。
远处山坡上,几块新垒的坟包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插着褪色的纸幡。
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种萧瑟、沉寂、仿佛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灰暗色调里,只有雨水敲打屋顶、树叶、地面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
村口那棵曾经枝繁叶茂、被雷劈过半边身子却依然顽强活着的老槐树,如今只剩下半截焦黑的、光秃秃的树干,孤零零地指向阴沉的天穹,像一个绝望的、无声控诉的手势。
树根旁,蜷缩着一个更深的、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影子。
那是他的父亲,陈大山。
他蹲在自家那扇低矮、被雨水浸泡得发黑的木门槛上,像一块从山崖上风化剥落下来的、沉默的岩石。
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绿色外套,肩头和后背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
他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花白、刺猬般短硬的头发流下,滑过沟壑纵横、黝黑粗糙的脸膛,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脚下泥泞的地面。
他嘴里叼着一根自卷的、粗劣的叶子烟,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散发出辛辣呛人的气味。
烟雾刚升腾起来,就被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散、摁灭。
他整个人缩着,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笼在袖筒里,目光低垂,望着门槛前一小洼浑浊的积水。
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变化,都与他无关。
他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沉默,坚硬,承受着风雨,也隔绝着风雨。
陈岩生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步一步,踩着粘稠的黄泥浆,走到老槐树下,走到父亲面前。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干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背包里,那个冰冷的Zippo残骸似乎也沉甸甸地压着他的脊梁。
陈大山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朦胧的雨幕,落在了陈岩生脸上。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看到儿子狼狈归来的愤怒或心疼,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经年的疲惫、生活的重压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门前老槐树上新添的一道裂纹,看着田埂边被雨水冲垮的一小块泥土。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叶子烟,烟头猛地亮了一下,映亮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花白的胡茬。
接着,他低下头,将最后一点烟丝用力吸尽,烟头按在湿漉漉的门槛木头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只有屋檐滴落的雨水,敲打在门槛前的水洼里,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滴答”声,在这黄昏的雨幕中,在沉默的父子之间,无限地放大、回荡。
关门村的黄昏,在凄风冷雨中,凝固成了一幅无声的、沉重的水墨画。
画里,有沉默的山崖,有破败的村庄,有焦黑的老树,还有一个蹲在门槛上像块崖石的父亲,和一个拖着残破行李箱、浑身湿透、站在泥泞中茫然无措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