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黑的。
这是陆珩恢复意识的第一个认知。
腐尸的油脂渗进积雪,被马蹄踏成污浊的冰泥。
他蜷在运尸板车最底层,三具青紫的流民尸体压在身上,肋骨断裂的剧痛混着冻僵的麻木,像钝锯来回切割神经。
“......蝗虫过境尚留草根,神策军刮地三尺啊!”
苍老的哀嚎刺破风雪。
陆珩艰难转动眼球。
枯树般的老农死死抱住半袋粟米,玄甲骑兵的槊尖捅穿他肩胛。
战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照着头颅踏下——咔嚓!
颅骨碎裂声混着红白浆液溅上陆珩睫毛。
温热的,咸腥的。
“还剩半口气的拖去伤兵营!”
马背上军官甩去矛尖脑浆。
陆珩被铁钩拖出尸堆,褴褛衣襟里掉出个小油布包。
——那是他前世最后的记忆:社科院实验室爆炸时,顺手揣进怀中的硝石样本。
伤兵营腥热如蒸笼。
“高烧不退的扔乱葬岗!”
火长踹翻药罐,褐浆泼在草席少年兵脸上。
那孩子脖颈反弓如濒死的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陆珩瞳孔骤缩。
角弓反张!
破伤风!
“给我一桶雪,半坛醋。”
他嘶哑开口,喉管像砂纸摩擦。
火长斜睨这满身血污的流民:“醋贵如银,你也配...我能救他!”
陆珩劈手夺过案头醋坛。
油布包里的硝石撒入雪桶,刺啦白雾暴起!
水桶外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冰霜,帐内呼气瞬间化作白烟。
“妖法!”
火长腰刀出鞘半寸。
陆珩己掰开少年牙关。
冰醋混合液灌入喉腔时,他下意识念出医理:“破伤风杆菌厌氧环境,醋酸改变口腔pH值...”解释戛然而止。
——这是元和十五年的奉天城外,微生物概念尚在千载之后。
帐帘猛地掀开。
玄铁甲叶刮进风雪,来人黑貂大氅覆满冰凌,覆面铁盔下独目如刀:“硝石制冰?
《丹房镜源》残卷所载秘术,你从何习得?”
铁手套攥住陆珩咽喉,将他离地提起!
“此子名赵七,父兄皆战死阴山。”
独目将领的刀鞘压住陆珩气管,“按军律,破伤风者需焚尸防瘟。”
铁甲映出陆珩扭曲的脸。
他终于认出盔上徽记——大唐泾原行营都尉,崔铉!
史书里未来宰相,此刻却是边军阎罗。
“我能阻毒素入脑!”
陆珩抠住刀鞘缝隙嘶喊,“胡桃油护髓,冰敷降颅压!”
崔铉独目微眯。
油灯下这流民十指冻疮溃烂,言谈却似国子监博士。
刀锋忽然回转!
镪!
匕首擦着陆珩耳廓飞过,钉死身后扑来的疤脸军汉。
“拖去喂狗。”
崔铉靴底碾碎刺客腕骨,染血横刀拍打陆珩脸颊:“你动了谁乳酪?”
陆珩僵住。
唐代人怎会英语俚语?
“......某是说,碍了谁财路?”
崔铉的刀尖挑开疤脸尸身衣襟,滚出十几个青瓷药瓶。
真相随血水漫开——军中倒卖金疮药,陆珩若救活破伤风伤兵,药贩财路立断!
“今日起,你入匠营冶铁。”
崔铉甩去刀上血珠,“活得下三月,许你火长之位。”
掀帘离去时,黑氅在风雪中顿住:“硝石制冰之术若泄,杀你者非药贩,是长安城里......渴冰的贵人们。”
匠营的炉火烤不化人心险恶。
“流民也配碰锻锤?”
独臂匠头王瘸子的铁钳戳进陆珩胸口,“爷教你规矩!”
烧红的铁料砸在面前:“打不出百炼钢,今夜跪雪地喂狼!”
火星溅上陆珩手背,灼痛刺醒麻木的神经。
他盯着首筒风箱——木活塞漏气嘶鸣,鼓风效率不及现代高炉十分之一!
前世实验室影像闪过脑海。
他猛地扑向炭灰堆,十指在泥地疯狂勾画!
“双风门......推拉式......”王瘸子独眼骤缩。
泥地上诡异图形,竟是前所未见的鼓风机关!
“竖子安敢!”
铁锤裹着恶风砸向陆珩后脑。
淬火桶应声翻倒!
冷水泼上高温石地的刹那,陆珩抱铁料翻滚而出。
石台轰然炸裂!
蒸汽与碎石间,他血红的眼盯住匠头:“此图献于崔都尉,可造斩马刀百柄。”
“或现在杀我,赌将军是否在乎......边军利刃!”
王瘸子独眼抽搐如毒蜂。
帐外陡然金铎暴鸣——呜——吐蕃牛角号撕碎夜空!
陆珩抓起滚烫的铁料。
掌心皮肉焦糊滋响,盖不住帐外震天的惨叫:“羌骑劫营——!”
风雪卷过尸横遍野的奉天原。
陆珩不知道,手中半熔的铁胚正嘶吼着,要烫穿这个吃人世道的铁幕。
(本章完)---历史细节注1. 神策军暴行:据《新唐书·兵志》载,晚唐神策军“恃宠骄横,掠人子女”,宪宗时己成痼疾2. 硝石制冰:唐代《丹房镜源》确载“硝石制冰法”,但仅为道士秘术3. 破伤风症状:“角弓反张”描述见《诸病源候论》,唐称“金疮痉”4. 吐蕃劫边:元和十五年吐蕃趁宪宗暴毙频繁寇边,《资治通鉴》载“焚掠泾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