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拾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廉价的棉质背心,黏腻地贴在嶙峋的肋骨上。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又是那个梦。
血红。
无边无际的血红。
像被浸泡在粘稠的血浆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没有具体的景象,没有清晰的怪物,只有一种冰冷、滑腻、令人窒息的恶意,如同无数细小的触手,缠绕着他的意识,将他拖向深不见底的渊薮。
惊醒的瞬间,梦魇的细节便如指间流沙,飞速消散,只留下这刻骨的恐惧和几乎要将灵魂抽空的疲惫。
窗外,灰蒙蒙的黎明勉强透进一丝微光,映照着出租屋简陋的陈设。
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个堆满漫画书和泡面桶的旧书桌,墙壁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海贼王》海报,路飞的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又做噩梦了?”
一个尖细又带着点慵懒的声音在枕头边响起。
程拾低头,对上一双圆溜溜、黑豆似的眼睛。
一只巴掌大小、圆滚滚、黄白相间的荷兰猪正趴在他的枕头上,***的小鼻子一耸一耸,蓬松的毛发在微光中泛着柔和的色泽。
它叫咕噜,来历成谜。
就在一周前,程拾因为持续噩梦导致精神恍惚,晚自习后鬼使神差地走进学校后山那个废弃的小公园,在一个散发着诡异蓝光的石洞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人躺在医院,这只荷兰猪就蹲在他的床头柜上,用标准的普通话对他说:“小子,你命挺大啊,差点就成蓝光洞里的永久装饰品了。”
“嗯。”
程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抹了把脸,指尖冰凉。
连续一个多月的噩梦折磨,让他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像个瘾君子。
镜子里那个顶着鸡窝头、眼神涣散的少年,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说你啊,”咕噜用小爪子挠了挠耳朵,语气老气横秋,“再这么下去,别说高考了,能不能活到毕业都成问题。
听猪一句劝,今天请假吧,去找个靠谱点的……嗯,心理医生看看?”
它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
程拾没反驳。
今天早上第一节就是班主任老李的课,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早就盯上程拾这个“问题学生”了。
果不其然,早读刚结束,程拾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程拾,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老李皱着眉,手指敲着桌面上的成绩单,“年级排名又掉了二十名!
黑眼圈快挂到下巴了!
上课不是睡觉就是走神!
你到底怎么回事?”
办公室里弥漫着劣质茶叶和粉笔灰混合的味道。
程拾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喉咙发干。
他能怎么说?
说每晚都被血红的噩梦追杀?
说自己捡了只会说话的荷兰猪?
老李只会觉得他疯了,或者是为了逃避学习找借口。
“老师…我…最近晚上睡不好。”
他嗫嚅着。
“睡不好?”
老李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年纪轻轻睡不好?
我看你是心思没用在学习上!
手机玩多了吧?
还是晚上偷偷摸摸打游戏了?”
他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程拾啊,你家的情况老师也知道,你爸在外打工不容易,供你和你妹妹读书。
你这样下去,对得起谁?”
程拾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家。
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遥远的工地,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妹妹程玥刚上高一,住校。
空荡荡的出租屋,冰冷的灶台,堆积的泡面桶……这些都像无形的针,刺在他心头。
他沉默着,肩膀微微垮塌。
“唉,”老李看他这副模样,语气稍微缓和了点,“这样吧,我给你批半天假,你现在就去市医院挂个号,好好查查!
神经内科或者心理科都行!
下午必须把检查报告拿回来给我看!
听见没有?”
他刷刷写了一张假条,塞进程拾手里,语气不容置疑。
程拾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请假?
去医院?
他只想回去蒙头大睡,或者……再去那个蓝光洞穴看看?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带着一种病态的吸引力。
他点点头,声音干涩:“知道了,老师。”
走出压抑的办公室,走廊里嘈杂的学生嬉闹声浪涌来,阳光透过窗户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程拾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
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经过隔壁班门口时,下意识地朝里望了一眼。
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干净校服的女孩正低头整理笔记,乌黑柔顺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
阳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精致的轮廓。
她是季子月,程拾的女友,也是这所东海七中公认的校花。
似乎是感应到目光,季子月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眼睛望过来,看到程拾憔悴的样子,秀气的眉头立刻担忧地蹙起。
她无声地用口型问:“怎么了?”
程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季子月还想说什么,上课铃尖锐地响起。
她只能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关切。
这一眼,像一根微小的火柴,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
程拾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假条。
为了子月,为了还在努力生活的妹妹,他得去弄清楚这该死的噩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去医院。
鬼使神差地,他又一次踏入了学校后山那个废弃的小公园。
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泥土的潮湿气息。
绕过锈迹斑斑的健身器材,穿过疯长的荒草,那个不起眼的、隐藏在藤蔓后面的石洞入口再次出现在眼前。
和上次不同,洞口并没有发出蓝光。
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喂,小子,你还真敢来啊?”
咕噜的声音从他卫衣口袋里传出,带着一丝紧张,“这地方邪门得很,上次那蓝光差点把你魂儿都吸没了!”
程拾没理它,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洞壁上湿滑的苔藓和嶙峋的怪石。
他弯腰钻了进去。
洞穴不大,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冰冷的岩石和一股浓重的土腥味。
手电光扫过洞壁,没有任何异常,更没有蓝光。
仿佛一周前那差点要了他命的奇遇,只是一场幻觉。
“奇怪……”程拾喃喃自语,心底涌起巨大的失落感。
他以为能在这里找到噩梦的答案。
“我就说嘛,这种鬼地方……”咕噜刚嘟囔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程拾的心脏猛地一抽!
毫无预兆地,一股难以形容的悸动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粘稠、令人作呕的恶意,如同实质般包裹了他!
比噩梦中的感觉强烈百倍!
千倍!
嗡——!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视野瞬间被染上一层粘稠的血红色!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手电光熄灭。
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冰冷瞬间将他吞噬。
“咕噜…!”
程拾想喊,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窒息感汹涌而来,血红的视野开始扭曲、旋转,无数难以名状的、蠕动着的、充满怨恨的阴影在黑暗中浮现,发出无声的尖啸!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急速下坠。
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瞬,他似乎看到,在洞穴最深处的岩壁上,一道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幽蓝色光纹,如同活物般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