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令人窒息的死寂,被王秀芬压抑的啜泣声撕开一条口子。
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林晚的心上。
她盯着墙角那张巨大的蛛网,黑色的小蜘蛛己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陷阱在微弱的油灯光里闪着阴冷的微光。
活下去。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却又是唯一的支撑。
“姐……” 林小花怯生生地伸出枯瘦的小手,轻轻碰了碰林晚的手背,冰凉得像块石头。
那双本该清澈的大眼睛里,只剩下饥饿带来的茫然和恐惧。
林晚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土腥和霉味的冰冷空气呛得她又咳了几声。
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
她强迫自己撑起仿佛灌了铅的身体。
稻草摩擦着破旧的单衣,带来一阵刺痒。
双脚落地时,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全靠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土炕沿才没栽倒。
“晚儿……” 王秀芬慌忙想扶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刚醒,再歇歇…娘…娘去跟奶奶求求情……求她?”
林晚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冷意。
她看了一眼王秀芬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还有小花那双惊恐的眼睛。
“娘,求她有用吗?”
答案心知肚明。
求,只会换来更刻薄的羞辱和变本加厉的压榨。
她推开王秀芬颤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稳。
目光落在门后那对巨大的、边缘破损的木质水桶上。
这是三房的“专属工具”,沉重得每次挑水回来,原主的肩膀都会磨掉一层皮。
“水…得挑。”
林晚吐出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刮着喉咙生疼。
不挑,就真的没饭吃。
饿死,就在眼前。
她咬着牙,挪到门边。
冰冷的木桶把手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和寒意一起透入掌心。
她几乎是拖着水桶,拉开那扇沉重的破木门。
外面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永远洗不干净的抹布。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刺进骨头缝里。
林家院子不小,但显得破败而拥挤。
正屋是青砖瓦顶,那是林老太和长房的地盘。
东西两厢是低矮的土坯房,东厢住着二房一家,西厢就是林晚家这间最破败的角落。
院子一角堆着些杂乱的农具和柴草,另一角是猪圈,隐约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猪哼。
林家的水井在院子最深处,靠近后门。
井口覆着一层厚厚的、肮脏的冰壳,只在辘轳附近被磨出一点光滑的痕迹。
井台周围的地面更是冻得硬邦邦,覆盖着滑溜溜的冰凌。
林晚拖着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井台。
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冷风灌进喉咙,像刀子在里面搅动,干裂的嘴唇瞬间被风割开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又迅速被冻住。
胃袋空空如也,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后背,又在寒风中变得冰冷刺骨。
刚靠近井台,一股混合着陈年水藻和冰寒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她放下水桶,双手抓住辘轳冰冷的木柄,那寒意几乎要粘掉手上的皮。
她用尽全身力气去转动辘轳,沉重的绳索摩擦着木轴,发出艰涩的“吱嘎”声。
手臂的肌肉像被撕裂一样疼痛,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力量。
辘轳只转动了小半圈,就沉重地卡住了。
“哼,病痨鬼就是病痨鬼!
挑个水都跟要断气似的!”
张翠花尖利刻薄的声音像冰锥一样从身后扎来。
她不知何时倚在了东厢房门口,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把瓜子皮随意地吐在冰面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看好戏的恶毒。
林晚没回头,也没力气回应。
她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是牙龈被咬出的血。
她再次发力,身体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辘轳艰难地又转动了一点。
沉重的木桶在幽深的井里晃荡着,终于触到了冰冷的水面。
就在她试图将水桶完全按入水中,再绞动辘轳提上来时,脚下踩到张翠花刚吐下的一块湿滑瓜子皮。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天旋地转!
冰冷、坚硬、布满尖锐冰凌的地面在视野里急速放大!
砰!
沉闷的撞击声。
林晚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冻得如同铁板般坚硬冰冷的井台上。
手肘和膝盖传来骨头磕碰硬物的剧痛,瞬间麻痹了半边身体。
额头更是狠狠撞在一块凸起的冰棱上,眼前猛地一黑,随即是炸裂般的锐痛和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额角滑下,流进冰冷的脖颈里。
眩晕。
剧痛。
冰冷刺骨的地面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
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干渴感,此刻被浓重的血腥味取代。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肺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沙砾。
“噗嗤!”
张翠花刺耳的嘲笑声在头顶响起,像指甲刮过铁皮。
“哎哟喂!
我说什么来着?
挑个水都能把自己摔死!
真是晦气!
缸挑不满,晌午饭你们三房就甭想了!
等着喝西北风吧!”
她啐了一口,瓜子皮差点落在林晚脸上,然后扭着腰,心满意足地转身回了屋,木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冰冷和她丑陋的嘴脸。
世界在剧烈的疼痛和彻骨的寒冷中扭曲、模糊。
额头的血滴落在身下的冰面上,迅速凝结成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力气随着那温热的液体一起流失。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摇摇欲坠,再次被拖向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
不行……不能死……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死在这个肮脏冰冷的井台边,死在那些刻薄恶毒的目光下!
不甘!
一股浓烈到几乎要焚烧灵魂的不甘和愤怒猛地从意识深处炸开!
**凭什么?!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就在那无边黑暗即将吞噬一切的刹那——嗡!!!
脑海深处,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轰然炸响!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剧烈震荡!
眼前刺目的血红、冰冷的井台、张翠花那刻薄扭曲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破碎的镜子般轰然碎裂、飞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灰色雾气。
死寂。
绝对的、没有任何声音的死寂。
林晚的意识像一缕轻烟,飘荡在这片混沌的灰雾空间里。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只有无尽的、仿佛亘古存在的灰色。
这雾气并不阴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一切的温顺,包裹着她的意识。
恐惧只存在了一瞬,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取代。
牵引。
一种无法抗拒的、温暖而充满生机的牵引力,从灰雾的深处传来,召唤着她。
她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飘”去。
灰雾在眼前缓缓分开,如同拉开一道无形的帷幕。
空间的正中心,豁然开朗。
那里没有土地,只有一片如同镜面般平滑、却并非实质的“地面”。
在这片“镜面”的中心,静静地躺着一洼泉水。
那泉水是乳白色的,浓郁得如同上好的牛乳,却又比牛乳更剔透、更纯粹。
它不过碗口大小,浅浅的一洼,却散发着柔和温润的、如同初生朝阳般的微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清冽甘甜和蓬勃生机的奇异清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周围静止的灰雾里,仅仅是“嗅”到这股气息,她那仿佛被撕裂碾碎的灵魂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舒缓,濒临溃散的意识瞬间稳固下来。
**灵泉!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意识深处。
一种源自本能的强烈渴望瞬间淹没了她!
渴!
太渴了!
喉咙里那火烧火燎的剧痛和血腥味,身体里那彻骨的冰冷和虚弱,都在疯狂地叫嚣着,催促着她去靠近那洼泉水!
意识凝聚,她“看”向那乳白色的泉水。
念头刚刚升起,一缕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水线,便从泉水中轻盈地分离出来,如同有生命的灵蛇,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瞬间没入她意识的核心!
轰!
那不是液体流动的感觉,而是一股温暖、磅礴、蕴含着无限生机的暖流!
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道溪水,带着融化冰雪的力量,瞬间冲刷过她濒临枯竭的意识!
喉咙里那刮骨般的剧痛和血腥味,被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冽甘甜所取代,仿佛干裂的大地迎来了久违的甘霖!
身体里那冻僵骨髓的寒意,被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暖意驱散,如同浸泡在温煦的阳光下!
额角撞击的剧痛、摔伤的筋骨钝痛,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抚平,虽然并未消失,却变得可以忍受!
更奇妙的是,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种子被唤醒,开始在她虚脱的西肢百骸中悄然滋生!
这感觉……太神奇了!
意识回归的刹那,刺骨的寒风和井台冰冷的触感再次将她包围。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肘膝盖的撞击处传来清晰的钝痛。
但!
喉咙不再火烧火燎,不再有血腥味,反而残留着一丝奇异的清甜!
身体里的冰冷虚弱感被驱散了大半,一股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力量支撑着她,让她不再是之前那滩随时会断气的烂泥!
她猛地睁开眼。
视野还有些模糊,但己经能看清身下肮脏的冰面,还有旁边那堆沉重的水桶。
额头流下的血在冰面上凝结成一小块暗红。
张翠花刻薄的叫骂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但这一次,林晚的眼底深处,不再是绝望和麻木,而是燃起了一簇冰冷的、跳跃的火苗。
她双手撑地,咬着牙,这一次,身体竟然真的撑了起来!
虽然依旧虚弱,双腿还在打颤,但比之前强了太多!
她踉跄着再次走到井边,重新抓住那冰冷刺骨的辘轳木柄。
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灵泉清冽余韵的空气似乎都蕴含着力量。
“嗬——!”
一声低沉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吼。
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在苍白脆弱的皮肤下隐隐跳动。
这一次,沉重的辘轳发出了沉闷但顺滑的“吱呀”声,开始匀速转动!
哗啦…哗啦……浸满水的木桶被沉重地提出井口,冰冷的水珠溅落在她的手背上。
林晚憋着一口气,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桶水提上井台。
水花荡漾,映出她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的脸。
接着是第二桶。
挑不起来?
那就拖!
她将扁担穿过桶梁,半蹲下身,将扁担死死扛在瘦削的肩头。
粗糙的木头狠狠硌进皮肉里,带来钻心的疼,但那股新生的力量支撑着她。
她咬着牙,腰腿发力,竟真的将两桶沉重的水,生生从地上拖了起来!
一步,一步……脚步沉重而虚浮,水桶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湿漉漉的痕迹。
每一步都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再次摔倒,但她死死咬着牙关,眼神死死盯着院子角落那个巨大的水缸,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前挪动。
终于,挪到了水缸边。
她喘息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一桶水“哗啦”一声倒进巨大的水缸里。
接着是第二桶。
两桶水倒入,只浅浅铺满了缸底一小层。
距离“满”还差得远。
但林晚知道,这己经是这具身体此刻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靠着冰冷的水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辣的疼,肩膀被扁担硌得麻木。
汗水混合着额角干涸的血迹,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狼狈不堪。
“吱呀——” 东厢房的门再次被拉开。
张翠花大概是没听到预想中的哭嚎或再次摔倒的动静,忍不住又出来看。
当她的目光扫过水缸里那明显多出来的水渍,再看到靠在缸边喘息、虽然狼狈却眼神锐利地回视着她的林晚时,那张刻薄的脸上瞬间爬满了惊疑不定。
她像见了鬼似的,上下下打量着林晚,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这病痨鬼……吃仙丹了?
摔那么狠还能挑水?”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林晚额角己经凝结的血痂上,又看看那两桶明显被拖拽过的痕迹,充满了难以置信。
林晚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用同样冰冷、沾着泥污和血渍的手背,狠狠抹去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用力过度咬破了内唇)。
她迎向张翠花惊疑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那眼神,平静得像深潭,却让张翠花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她张了张嘴,想再骂点什么,却在对上那双眼睛时,硬生生噎了回去,只愤愤地嘟囔了一句“邪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门。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林晚粗重的喘息声在寒风中飘散。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血渍、微微颤抖的双手。
灰雾…灵泉…那绝不是幻觉。
是她在绝境中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藏好!
必须死死藏好这个秘密!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她撑着水缸壁,慢慢首起身。
冰冷的缸壁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寒意,却让她混乱滚烫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活下去。
第一步,是活着度过今天。
她拖着依旧沉重疲软的双腿,一步一挪,朝着那间破败的西厢房走去。
每一步,都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也留下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
先活下来!